第十五屆「瓦加杜古汎非電影與電視雙年展」觀察報告 :從蔚為國際盛事的非洲影展反觀台灣影展的發展方向

劉光能 一九九七年四月初稿/二○○○年十月修訂

 

一、 前言

本人經布吉納法索駐華大使沙瓦多哥閣下 (Jacques Sawadogo) 特別推薦,獲邀出席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二日至三月一日在布國首府瓦市舉行的「第十五屆瓦加杜古汎非電影與電視節」雙年展。此行得到我國外交部非洲司以及駐布國大使館多方協助,所以順利往訪而且收穫甚豐,謹此致上最大謝意。

 

二、 影展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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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加杜古汎非電影與電視節」(以下簡稱「汎非影展」)原文全稱為 "Festival Panafricain du Cinema et de la Television de Ouagadougou",簡稱 "FESPACO"。二十世紀中葉,非洲被殖民地區陸續宣告獨立之後,北非突尼西亞率先於六六年在古城迦太基 (Carthage) 召開首次非洲電影國際會議。六九年,前上伏塔則繼之在首府瓦市舉辦第一屆非洲電影週。此後迦太基影展逐漸轉變為阿拉伯電影節;瓦加杜古則主辦汎非影展,由常設性專職單位主司其事,每兩年一辦,至今從未間斷。

更重要的是,汎非影展不僅獲得主辦國中央政府的全力支持、全非各國的熱烈響應,並且普獲世界先進國家官方機構、文化界、新聞媒體的重視,終而變成該國更勝於國慶、元旦的年度第一盛事,也是全世界最具代表性的非洲影展,十分難能可貴。 舉例言之,本屆影展期間,首都各級學校放假一週,公家機構調整上班時間,取消午休、提早下班;開幕典禮在「八月四日國慶體育場」舉行,觀禮人數超過三萬五千人,由國家元首親臨打板,宣告開幕。此外,來自非洲國內外、歐盟、北美先進國家等地的影展選片代表、影視同業、新聞媒體、學者、文化官員不計其數,並不是絕大部份的亞、澳乃至歐、美各形各色的影展所可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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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屆汎非影展的周邊活動除去開/閉幕典禮、街頭表演、導演與觀眾對話等一般項目之外,同時舉辦「第八屆非洲影視國際市場展」 (VIIIe MICA : Marche International du Cinema et de la Television Africains)、「第六屆汎非影人協會會議」 (Congres du VIe FEPACI : Federation Panafricaine des Cineastes)、「第一屆非洲多媒體與視聽展」 (1ere Exposition sur le Multimedia et l'Audiovisuel pour l'Afrique)、「『電影與青少年』專題研討會」 (Colloque sur le Theme "Cinema-Enfance et Jeunesse"),各展、各會為期一至六天不等。

影展本身計有包括非洲地中海沿岸與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以及世界各地共三十餘國出品的長、短、劇情、紀錄片約一百五十部影片參展。其中電視部份計有影帶 (video) 二十五部參賽,傳統上比較不受重視。至於十六和三十五釐米的影片,一週之中先後在四所室內式、兩所室外加頂、八所露天式電影院放映二五九場,分屬以下五大單元:

a.入圍影片競賽展:長片十九部、短片二十四部
b.非洲電影一覽 (Panorama des films africains) 觀摩展:長片八部、短片十部
c.非裔導演展 (Diaspora):長片六部、短片七部
d.青少年影片回顧展:長片十三部
e.世界電影展:長片十四部、短片二十三部 上述第四單元不論,其他單元除極少數例外,全是上屆(九五年二月舉行)與本屆汎非影展相隔兩年之間出品的新作。

五種單元則同樣深具「作者論」 (auteurisme) 的色彩以及族群意識,選片著重作者(即導演)所屬的族群。具體言之,競賽展與觀摩展僅限非洲(包括地中海沿岸與撒哈拉沙漠以南諸國)本地導演的作品;非裔展則涵蓋散居世界他處(尤其是北美)國家的黑人後裔所導演的影片。世界展較具彈性,但選映的影片基本上也是非洲以外國家、非籍與非裔以外導演所攝,與今昔非洲或非裔人物有關的作品。此外,據透露,部份獎項給獎的標準也有默契,排除地中海沿岸阿拉伯族非洲國家,以及所有以法、英等歐語發音的非洲影片,優先獎勵撒哈拉以南各國所製以本地族語演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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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屆影展最為轟動的影片,是馬利導演達柏 (Adama Drabo) 的新作女性主義喜劇《面具》 (Tafe Fanga)。首映場在當地設備最完善的「內瓦雅」 (Neerwaya) 影院演出,座位介於八百至一千的空間之中擁入一千兩百人以上的觀眾。而且門票每張高達一千西非法郎,相當於該國人民中較幸運的支薪工人一日所得,導演達柏普受當地觀眾的期待,可見一斑。

不過,對本人而言,更大的驚喜卻是在毫無預期的情況之下觀賞到記錄短片 "Remembering Wei Yi-Fang",片裡道及美國黑人在台灣的愉悅經驗。女導演 Yvonne Welbon 中文姓名如片名(魏宜芳?),在八、九○年代之交曾經留台六年學習中文,其間受到國人敬祖先重傳統、善待黑人不加歧視的影響,因而回頭探溯自身的來源,並且開始思索以文化認同 (cultural identity) 取代膚色認同的開闊性。導演在片後當面告知,獲我國新聞局補助一千美元參展;新聞局如果能事先知會我國駐布國大使館,未嘗沒有進一步提高參展效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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汎非影展的出版品、現場活動大半以法語為主、英語為輔的雙語形態印行、進行。影片除少數例外,一般以本土族語發音、配上法文或英文字幕的方式推出上映。這種處理的辦法具體而微反映出,非洲──尤其是黑色大陸──境內的本土族語繁多、紛歧,而且未盡文字化也欠缺現代辭彙,必須借重先進國家的外語文明,以便促進內部整合並且加速在現代(乃至後現代)的世界中搶佔一席之地。這種處境又到底是「門戶洞開」、「失根滅族」?還是「開拓視野」、「注入新血」?其實見仁見智。可喜的是,非洲包括電影界在內的知識分子似乎漸能平和視之,從而找出更具建設性的詮釋;其中詳情因為說來話長,這裡暫且略過。

但或許正是基於相同的理由,在獨立初期,終於擺脫前宗主國、殖民者的禁令取得拍攝電影的主權之後,政治訴求直接、意識形態明顯的影片紛紛出籠,必須經歷一、二十年,影片的主題才能轉趨多元、含蓄。比如本屆便有觸及時政、歷史片段、傳統習俗、男女關係、貧富懸殊等主題的作品,不一而足。 其中,短片的水準一般比較整齊,長片的優劣差距則較為顯著。而長/短片之間或是長片與長片之間明顯出現落差,主因未必在於導演個人的才華有高下之別;技術人員的能力、資金的多寡恐怕才是更關鍵的因素。

例如前述馬利影片《面具》的畫面流利悅目,全面拉高影片的觀賞價值,法國攝影師的運鏡絕對功不可沒。當然,更基本的前提是,德國電視台在見識過導演達柏首部影片的潛在魅力之後,馬上決定投資第二部作品的拍攝,同時帶動他國資金的投入。這種依存關係算不算是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陰魂不散?倒也未必,因為在美國好萊塢工業壓境的局勢之下,跨國合作既是全球大多數國家(包括法國在內)的電影文化自救的必經途徑,也已經變成世界性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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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昔日兩大宗主國法國和英國在殖民時期的電影政策分別側重劇情長片和教育短片的放映,對今日法語和英語系非洲國家的電影發展仍舊有所影響。法語國家如布吉納法索、塞內加爾、馬利的劇情長片一向產量較豐、品質較高,其來有自。然而,不分黑白,英語國家畢竟為數較多,而且遍及各洲;長期而言,非洲英語國家的電影市場、資金來源其實更具潛力,至少近幾年在屬於市場主流的劇情長片方面,已經出現產量迎頭趕上法語國家的趨勢,值得繼續觀察。

話雖如此,非洲電影在可預見的未來或許全都難以突破目前的困境。因為就算歐美鎖定非洲的專屬影展或是一般影展的特設單元以及電影圖書館等等組織熱情選映,終究少見商業演出的機會,更無穩定可靠的市場佔有率可言。最為嚴重的是,非洲境內的電影院、電視台普遍充斥好萊塢槍戰片、印度或巴西的廉價濫情片、港(台)過期的武打片;本土電影上演的機會向來不大,才真是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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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國主辦汎非影展,在組織效率方面,出席人士私下頗有怨言,但是多半限於語帶幽默的輕責。除此之外,倒應當說是成績卓著。 汎非影展提供展現成果、刺激競爭的場所,對全非電影文化的發展自然具有不可抹煞的意義和貢獻,對主辦國本身也不乏其他效益。首先是為本國人尤其是首都的居民提供十分希罕所以彌足珍貴的現代藝文活動,此外兼又具備製造節慶歡樂的社會功能。其次,精神層面之外,還有自我宣傳、促銷觀光事業的經濟效益,具體而實在。何況,在西非各國之中,布國相形之下雖說自然資源匱乏、經濟條件落後,在非洲政壇卻有縱橫捭闔的能力;舉辦汎非電影節等於多面向提升自己的國際影響力,實在可圈可點。

 

三、 感想與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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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金馬獎影展」數年前一度在涵蓋台港電影的「國片」競賽單元之外加設世界影片的競賽單元;結果由於外國電影界的參展意願不高,而且招來國人「毫無特色兼又不自量力」之譏,因此成為絕響。九六年試圖容納大陸影片,轉型為兩岸三地同台競賽,又因兩岸有志一同的政治干擾,所以雷大雨小。九七年,內有立法院以王拓為主的立法委員主張「金馬獎」名不正言不順,應當刪除全部預算的風波,外有香港「回歸祖國」之後,台產片數量不穩、甚至過少,不足以獨撐大局的隱憂,前程堪虞。

其實,我國的經濟實力不是布國望塵可及,而布國在國際電影文化舞台上的企圖心和成就,卻應當讓我國自慚形穢、無地自容。新聞局如果有心化解困局甚至自我提升,汎非影展的作法未嘗不能對國家級的「金馬獎」獨尊劇情長片的傳統提供二三轉型的參考。

第一種可能是,拋開名不正言不順的台港「國片」展陋規,鎖定台灣本地,但是不再無謂區分「金馬」、「金穗」等等大小獎項、影展,避免各自獨立舉行,而且不問舊/新人、劇情/記錄、長/短片,一併劃入唯一的國家級影展,但各置不同的競賽、觀摩單元。第二種可能是,拓展為更開闊的區域性或族群性影展:比如「世界華人影展」;辦法則採取「導演」與「影片」屬於「本籍」或「外籍」並行認定的標準,第一單元專門蒐羅台籍、港籍、中籍本籍導演所拍攝的本籍影片,第二單元以本籍或外籍華人導演的外籍、外國影片組成,第三單元則擴及外國異族導演所拍與華人有直間接關連的外國影片,競賽、觀摩均可。

此外,也可仿效諸如歐美「靈異影展」、「同志影展」的做法,徹底特色化、主題化,挑選國人擅長處理的特定主題,舉辦「世界『親情』電影節」之類的年度競賽、觀摩展,當作第三種可能。 上述第一案鎖定台灣本土但是不分種類,優點在於較能凝聚氣勢,不僅可以藉由各類影片的聯合展出而馬上減輕單類獨展造成片源不足的壓力,也能補救至今仍是除去「金馬獎」之外的其他獎項一概遭到大眾乃至媒體忽略、漠視的遺憾。

第二案的第一單元未必足以避免兩岸政治問題的介入,但是二、三單元的加入卻足以降低歧見的比重,同時大增影展的特色和國際風格。第三案更讓兩岸三地無聊亦復偏狹的糾葛根本溶化在著眼於大世界卻又獨一無二的景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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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駐布國大使館曾經提及在當地舉辦國片展的構想。依照各地往例,外交部大約會直接轉知新聞局處理選片事宜,而大使館則單純負責解決放映問題。反之,如果外交部與大使館講求賓主盡歡、兼顧當地不同層次觀眾的興趣,以及我國的整體利益,或是進一步推動某種「文化外交」,結合外交工作輸出文化,透過文化管道擴充外交的層面,也許值得修正以往的作法。比如主動委請熟知我國電影的發展而又認識該國的民情、文化而且法語流利的影人、學者,參與選片以及文宣策劃的作業,甚至隨片出國,擔任現場評介、座談討論的工作,在提供娛樂之外,同時加強和當地文化界──也是輿論界──發展相知、相親的有利關係。

前此不久,國內報紙一度披露,外交部對於駐外使館、代表處內部分屬政、經、文、教的不同單位自行其是的批評,以及加以整合的決心。據了解,國內的文教部、會、局、處,畢竟以處理國內的相關事務為主,派駐國外,也只及於編制較大的使館和代表處;對於大多數其他的國家和地區,則恐怕連基本的認識都告闕如,又何以有效支援?果真如此,外交部自行設置主司對外文教或廣義的文化事務的單位,訂定整體政策,因地制宜準確施行,不僅負責整合,甚至根本主導「文化外交」,可能也有一定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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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司以及駐布國大使館想必是因為在推動外交時,外則國際局勢艱難、內則國人的認知受限,以致不見助力反見阻力,所以對我國忽視、漠視非洲的心態以及普遍流於狹隘、殘缺的世界觀頗多感慨。但不知外交部對於改善國內大環境的無知,除去寄望媒體各界自發性的努力之外,本身有無其他明確的對策?

本人任教於國內大學,也有相同的感受。可惜,多年來鼓吹國內的「法國語文學系」至少四者有其一轉化為「法語國家文化學系、所」,也就是盡其能力推及法國以外法語國家諸如比、瑞、魁北克、北非、黑色大陸的講授,和法語的學習平行並進,逐級加入上述國家文、史、哲、政、經、社的重點成就和關鍵現象,卻一直徒勞無功。不過,假使感同身受兼又需才孔亟的外交部能在法文系內部的改革動力尚嫌薄弱的情況之下,說服教育部由外給予改革的刺激,也許還有早日實現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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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PF(C)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