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屆「瓦加杜古汎非電影與電視雙年展」觀察報告 :兼論台灣與非洲學府進行人文領域學術交流的可行性

劉光能 二○○一年六月完稿

 

一、前言

本人繼一九九七年首度獲布吉納法索駐華大使沙瓦多哥閣下(Jacques Sawadogo)推薦出席「第十五屆瓦加杜古汎非電影與電視雙年展」之後,於二○○一年再度應邀出席第十七屆影展。此行依舊獲得我國外交部非洲司與駐布國大使館多方協助,因此得以順利往訪而且收穫甚豐,謹此再次致上最大的謝意。

 

二、影展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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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加杜古汎非電影與電視雙年展」(以下簡稱「汎非影展」)原文全稱為 "Festival Panafricain du Cinema et de la Television de Ouagadougou",簡稱 "FESPACO"。 非洲大陸在一九六五年由突尼西亞發起並主辦首屆電影節,該影展日後演變為以阿拉伯語國家為主的「迦太基電影節」 (Festival de Cartage)。至於汎非影展則在一九六九草創,名為「非洲電影週」 (Semaine du Cinema Africain),一九七二(第三屆)正式建制並且改用現名沿用至今;一九七九(第六屆)起明定為雙年展,兩年一辦,至今不曾間斷;一九九七成立影展基金會,建立更有效的運作組織。一九九五,布國又創立首座非洲電影資料館 (Cinematheque africaine de Ouagadougou),在難免流於曇花一現的影展之外,為非洲電影提供長期、定點保存、放映,以及國際、洲際交流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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汎非影展近幾年所揭示的宗旨大同小異,本屆的正式條文如下:

- 促進所有非洲影片的傳播;
- 促進電影與視聽專業人員的接觸及交流;
- 有助做為理念表述、教育、意識建構之手段 (moyen d'expression, d'education et de conscientisation) 的非洲電影的進步、發展及保護。

本屆影展會期自二月二十四日起至三月三日止;地理涵蓋面極其廣闊,一如以往,計有來自包括非洲本土全境──即地中海沿岸與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以及全球各地,總計共有三十餘國出品的長/短、劇情/紀錄片約一四六部電影與電視錄影帶參展,分屬以下五大單元:

a.正式競賽展 (competition officielle):非洲本土二十一國長片二十部、短片十八部、紀錄片六部;
b.電視與影帶競賽展:非洲本土劇情片十六部、紀錄片二十一部;
c.世界非裔 (Diaspora africaine) 導演競賽展:長片六部、短片十二部;
d.加勒比海與太平洋非洲電影觀摩展 (Panorama des cinemas d'Afrique des Caraibes et du Pacifique):長片十七部、短片十一部;
e.世界電影觀摩展:長片十一部、短片八部,其中包括我國導演陳玉勳《熱帶魚》、章蕙蘭《小百無禁忌》等兩部劇情長片,但以西方國家所攝、主題涉及今昔非洲或非洲人的影片為主。

上述五類之中列為首要的正式競賽展,依據本屆影展章程總則第九條的規定,參賽影片必須符合下列四大條件:導演必須是非洲人、影片首映日期未超過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參展報名截止日期)之前兩年、不曾在上屆汎非影展展出、必須是十六或三十五釐米之有聲片拷貝。

本影展乃是全球最具重要性的非洲影展,盛況如何,從下列數字可以略窺一二:不分「展片」與「看片」,共有來自世界各地八十一個國家的相關人士與會,其中包括製片人一三四人、發行片商二十三人、導演等工作人員三五九人、演員一七三人、記者五○八人、邀訪文化界或學界官民三九七人,以及歐、美、亞洲國家前來選片的影展主席十五人……,總計約四至五千人。

至於影展的價值問題,對於主辦國,汎非影展數十年來內則定期提供罕見的文化活動、盛大的年度節慶,外則反覆發揮自我宣傳、促銷觀光事業的政經效益,具體而實在;對於全非,則持續提供展現最新成果、刺激彼此競爭的場所,就非洲電影的長遠發展、非洲文化的提升以及國際傳播的角度來看,更是貢獻良多。

但最根本、最核心的意義則是,在飽受外來勢力嚴重入侵的處境下,非洲與非洲人以及散居世界各地的非裔族群,長久以來或是淪為「外人」鏡頭底下的「背景」和觀看「客體」 ,或是淪為以「他者」為「主體」、為「主流」的影像大力傾銷、強迫灌輸的對象 ,在「身分認同」如此這般遭到異化、空洞化的危險之下,非洲影人絕無放棄任何以主體身分積極建構「自我形象」與「集體記憶」的權力 !而汎非影展便是專為行使這種「文化主權」 (souverainete culturelle) 而存在的場域!

 

三、後續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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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國主辦汎非影展,就周邊條件(氣候、食宿、交通的配合)以及影展本身的組織效率(影片資料與放映場次、記者會或討論會等活動資訊的流通)來看,其實頗多缺失,經驗的累積也嫌緩不濟急。難怪來自歐美的與會人士不無怨言,甚至還有南非影展終將取代布國影展的預言。當然,南非影展(黑人或白人主導?)或許具備周邊條件與組織能力兩方面的優勢,可惜該國與其他英語系非洲國家的電影文化與產業畢竟(更)不及布國或其他法語系非洲國家發達,取代的說法相信不會在近期中發生;不過主辦單位確實有引以為戒的必要。

話說回來,本屆的正式競賽展倒是也有間接宣告新生代已經誕生的跡象,令人兩眼為之一亮。因為其中若干黑人影片的敘述能力 (capacite narrative) 較能擺脫顯然源自諸如拍片資金短缺、專業經驗與技術不足、相對於「口語文化」的「書寫傳統」偏短的侷限,以及因而不免顯得「涉世(進入現代世界)未深」的狀態,也就比較能夠達到接近北非阿拉伯國家的成熟度。

本人於是以為,開始透過影展的形態向國人推介黑人作品的時機已經來臨。當然,劇情曲折的程度和影片品質的高低並沒有必然的關連,而「簡單」雖然有時等於「落後」,卻也可能代表「質樸」甚至富含「詩意」 (poesie);但是,既然充斥國際市場號稱「主流」的影片正是以劇情(看似)高潮迭起(其實千篇一律)的特色模鑄觀眾、型塑他們的觀影習慣和期待,任何推介其他電影的企圖,如果全然不顧觀眾已經成形的反應模式,恐怕成果堪慮。

此外,根據本人多年觀察所知,對於非洲,我國不比歐美國家擁有「地理大發現」的實質記憶和傳統氣度/慾望、殖民的歷史淵源和藕斷絲連的地域感情/利益,最難堪又莫過於根本欠缺做為「當今世界一員」應有的世界觀和起碼的求知慾。要想舉辦影展,與其倉促行之、不計成敗大舉投入,不如仿效同樣不屬國內市場主流──譬如東歐、伊朗等區域或國家──的電影引入國內的模式,先從加入「金馬獎國際觀摩展」之類較具規模的影展著手,開闢「附屬單元」展出非洲影片;累積若干影片資源和「觀眾緣」之後,再行考慮「專屬獨立影展」的舉辦。所謂投石問路、逐步漸進、可長可久,才能有效降低花費龐大然而觀眾反應不如預期的風險,防止人氣不得凝聚加上經費難以籌措導致後繼無力的命運。

所以,本人由非返國時得知,高雄民間組織「亞太公共事務論壇」正在籌辦「非洲與台灣之全球接軌策略」會議暨「非洲電影節」,可說憂喜參半。然而,基於樂觀其成的理由,於是即刻以手創「國立中央大學法語國家電影與文化研究室」的名義加入協辦,以期適時提供整體活動的主辦單位和影展的承辦單位(台北「台灣電影中心」)雙方自承一無所知因而亟待支援的相關知識,同時應允主持影展記者會以及汎非影展理事主席 (president du conseil d'administration) 獲邀共襄盛舉的專題研討會:「如何藉由電影提昇文化」。

本次影展,一者由於影片得之不易、來源窄小,嚴格說來只能算是「『瓦加杜古汎非電影與電視雙年展』之布吉那法索得獎影片展」;二者,由於經費有其限度,原始計畫幾經修正之後,也只保留四部劇情長片和一部短片,多樣性與代表性更加顯得單薄。而影片借自布國電影資料館所需的版權費、空運費、國內上映的字幕譯製費、台北西區影院一日的租用費、文宣印刷費及其他支出,據了解,總計開銷八十餘萬台幣,可卻僅供五場公開放映之用,而且是租用迷你型電影院(一百來個座位)集中於潛在觀眾上學/上班的時段(星期三上午十時至下午六時)演出。尤其是,不曾引起媒體的特別注意,以致有關報導簡略、稀落、似有若無,成本效益顯然偏低。

本次影展或有不得不然之處,日後假設另有舉辦非洲專題的機會,在上述的漸進辦法之外,至少也該考量下列的效益原則:

a.借重部份已經在國內不同影展或一般影院放映過的影片,加入非洲影展映演之列,一者給予當時錯失觀賞機會的觀眾重新認識佳片的可能,二者藉以攤平影片全新進口與製作字幕所需的龐大費用;

b.在一日之內或影展全程,適度交錯、重複映演各部影片,一者給予觀眾較多時間上的選擇,二者提高每部影片的觀影人次以便降低各片的映演成本;進一步也可設法和不同縣市的若干大學、文化中心或「影像博物館」合作演出,一者藉以爭取經費,二者擴大傳播效益。

關於第二點,在此無妨附帶一提:但願台北市的「紅樓戲院」能夠見賢思齊、急起直追,比照新竹的「國民戲院」,成功改造為不受票房牽制、隸屬公共領域的「影像博物館」。

此外,依據本人過去從旁觀察或是積極參與乃至主司其事的實際經驗,都足以預知,推介非洲電影不管是採取附屬單元或獨立影展的模式,假使能夠以色彩鮮明的文化議題──比方殖民/後殖民論述、血緣/文化認同──為訴求,對照展出上述以非洲為「他者/自我」、「客體/主體」所拍攝的影片,給予國人兩相比較的機會,一者提升影展的層次,二者活絡相關問題的省思和討論,也就是優先考慮學界小眾的興趣焦點,以期發揮影展應有的學術功能,反而能夠創造更大的媒體效應,並且引起一般大眾更多的關注和參與!既然台灣的人文學界還能在政界、演藝明星之外,對傳播媒體、對一般大眾發揮若干滿足偶像崇拜、菁英渴望的功用,何不妥善利用他們和平面媒體(文化版或副刊)隨時可以化零為整的「準共同體現象」,藉以發揮比較沈靜、高明,同時更開闊、更深遠的影響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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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本人首度赴非時,早已心存推動台/非學術交流的念頭,可惜當年無緣順道往訪號稱「非洲哈佛」的塞內加爾達卡大學 (Universite de Dakar);而在地的瓦加杜古大學 (Universite de Ouagadougou) 當時偏又發生罷課事件,因此雖然幾度嘗試與該校教授連絡,但是終告徒勞無功。本次出發之前由於牽涉到布國總統訪華事宜,所以和本校校長做過有關的討論;在非期間也曾就此向駐館請益,因而有機會進一步釐清若干構想。回國之後復又獲告,非洲司有意出面推動非洲的人文學門和我國的大學院校進行學術交流;驚喜之餘,謹就個人專業所知、省思所及獻曝如下。

基於國格和民族尊嚴的考量,國際交流當然以「雙向對等」為最高原則。可是嚴格執行卻會遭遇重重困難,除非締約兩國、兩校之間的國民所得相去不遠、彼此的學費負擔輕重一致,而各自的學術實力和其他足以吸引學生前往的周邊條件更是旗鼓相當,再加上就學或授課並不存在語言障礙,否則堅持雙向對等必然寸步難行。一言以蔽之,我國大學師生偏好前往的國家(西方先進)和研習的領域(尖端知識)以及較易吸引前來的師生國別(落後地區)或領域(華語),兩者之間的落差如何彌平,恐怕絕非易事!

有鑑於此,國內學府尋求國際交流,其實很難避免「有去無回」單向提供經費,也就是「我方去」和「對方來」都得依賴我方政府機構補助或是動用我方校內基金補貼的結局。不過,政府補助有其提升我國國際地位與改善國內學術環境的前提,而校內基金的補貼也不脫增進校譽、提高辦校績效與評鑑名次的動機,所以無助於改變交流對象過度集中、不得均衡發展的現況。除非是政府有關當局──譬如目前的陸委會(對兩岸交流)或未來的非洲司(對台非交流)──積極介入,進行政策性引導。

國際學術交流的名目繁多,比方締結多半流於形式的「姊妹校」、意在廣結善緣的金錢支援等等,不一而足。「交換學生」與「教授互訪」則是其中較具實質與長遠意義的兩大項目;我國過去留學歐美日等國而今位居要津手握決策重責在各行各業發揮影響力的無數官民,都可以證明此言不虛。而其中「留美親美」、「留歐親歐」、「留日親日」……的現象更是有目共睹;換言之,台灣學界推動國際學術交流,其實多少等於是在世界各國──包括非洲國家在內──未來的領導階層培養親我人士!

關於交換學生,由我國教育部或各大學主動遴派學生赴非留學的可行性在近期中恐怕都不高。至於提供獎學金給予非洲學生前來台灣留學的問題,我駐布國使館的態度同樣趨向保留,理由在於擔心我國社會整體對於非洲(落後)地區的學生帶有歧視心理,留台的期間越是長久越有可能好事變壞,還沒等到日後發揮正面的作用,先已即刻成為兩國紛爭的源頭,甚至種下日後反我的因子。這種顧慮確實有其道理,但或許並非一無防範未然的辦法可想。

反之,關於教授互訪,基於相關人員的心智成熟度和所屬的社會層級較高、專長領域與停留期限較具量身定做的彈性空間、直接介入的人數也較少等等理由,執行起來應當比較容易獲致賓主盡歡的結果,所以也是比交換學生更適合優先試辦的項目。至於互訪所需的「經費來源」和「處理原則」,不管是採取「申辦」或「委辦」的模式,我國教育部和國科會等官方機構都已制定相當完備的辦法可供參考,倘若有特殊需求,只要略加修改想必就能順利施行。

此外,關於引進的「人選」和留台的「期限」以及擔負的「工作」,更有各種組合的可能:從禮聘卓越學者到雇用博士後助理研究員、從參與數日型國際研討會到駐校授課、從數週型專題講座到一年期正規授課、從每週數次密集授課到每週一次常態授課、從納入特定課程列為附屬單元到開設獨立課程、從進駐單一大學授課到聯合幾所大學透過數位視訊系統共同開課、從單純以研究生為對象授課到配合國內師資協力開課以利雙方對話、從嚴守學院界限到親近藝文界並且借重大眾媒體創造菁英交流與文化傳播的附加效益……,種種選擇應有盡有。

最後必須特別強調的是,非洲司把學術交流的重心擺在人文學門的構想絕對可圈可點。平心而論,就官方機構的經費支援和政策性支持來看,國內的人文學門相對於理工固然望塵莫及,較之政經學門也難以相提並論,有關當局實在難脫目光淺短之嫌。因為「人文」學門探討的重點正是「人為創造」的「文化內容」,自然也是深入、全盤瞭解任何固有文化、核心思想、價值體系的必經途徑;加上「人文」領域由於本質如此,對「人」獨具其他學門所無的親和力,所以不但容易形成前文所說的「準共同體現象」發揮媒體效應,一者廣為傳播上述知識,二者連帶創造有助雙方擴及其他領域與項目進行不同交流的輿論條件與親和環境,一舉至少兩得!

不過,非洲司推動台/非交流,不管是選擇「明定條件、精選國內學院(系所)委辦」(但不至過度干預),或是「不做無謂預設、完全自由申辦」(但也不至過度放任)等等模式,都有必要率先完成的工作是,透過駐外使館建立非洲重點學院與重點學門的「人才資料庫」,以供非洲司與國內院校雙方進行基本瞭解與實際洽談的參考,否則就怕很難避免瞎子摸象或是雞同鴨講,徒然製造誤解與紛爭、無謂浪費人力與物力的困擾。

 

四、結語

非洲──尤其是黑色大陸──長期淪為國際強權不管是透過語文或影像媒介進行不同論述的背景或客體。我國面對這樣的強勢論述自然無法置之不理,但既然時常慨嘆自己必須忍受遭到國際社會屏棄的不平等待遇,既然同樣屬於邊陲弱勢,在顧影自憐之餘或許也應將心比心,還給非洲應享的「主體發言權」,不僅樂於直接傾聽非洲如何論述自己,甚至願意傾聽非洲如何論述世界,敞開心胸接受另一種說法、拉大視野參考另一種觀點,以具體行動落實講究多元價值的現代思惟。

再者,非洲國家昔日在殖民時代如此,今日在後殖民時代也是如此,總之身不由己被迫局部性的(而非全面性的)從史前時代強拉到現代(乃至後現代);非洲整體或個別國家內部所存在的彼/此、新/舊對立因而極其尖銳,對於多少同樣處在傳統/現代的過渡衝突、中/西的文化糾纏、自我/他者的認同困擾之下的我國,其實具有「放大鏡」的特殊效果,未嘗不是可資反思我國現今與未來處境的絕妙參照,視而不見終究是自己的損失。

更基本的是,非洲是構成「世界」的一部份,所以除非我國索性承認自己不是「當今世界一員」,或是根本不談「世界觀」,否則便沒有把它排除在本身的世界觀之外的理由。而台灣有幸掌握「法文」的知識分子不在少數,如果能夠對這語文作最高效益的利用,能夠參照「英語(文化)圈」、「華語(文化)圈」的概念,便有機會把眼界從(再怎麼說都有些狹隘的)「法國」推廣至(開闊許多的)「法語圈/法語文化圈」,輕易把個人的「世界觀」做最大限度的擴張。

這就是本人手創「法語國家電影與文化研究室」的理由,一再遠赴非洲觀察區域電影發展的理由,協助國內機構舉辦非洲影展的理由,也是本人長期以來不僅到處鼓吹,而且期望身體力行,有機會在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將研究非洲固有文化、研究傳統與現代文化的相斥和互滲現象、研究西方或法國文化但擁有非洲主體觀點的非洲學者納入個人課程、引介給國內學界與文化圈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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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PF(C)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