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期 器官移植專題

從道家思想看器官移植


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教授 王邦雄


一、軀體是心外物,器官僅具維繫生命的功能


  對道家來說,人的形軀只是寄居的場所。《齊物論》說:「荅焉似喪其耦。」「耦」是與心相對,是寄寓之所。對道家來說,我們真實的生命是「真君」,相當於老子所講的「道生之,德畜之」的那個「德」。所以真實的生命是在「真君」、「德」這裏,形體只是寄居之所,莊子《大宗師》的寓言中說下輩子可以是鼠肝、蟲臂,他覺得聽任造化安排就是。正如在鎔鑪裏的某一個金在那邊跳躍說,下輩子我一定要求成為一把名劍,莊子說這是一l我一定要求成為一把名劍,莊子說這是一個不祥之金。人在大化裏邊,你是甚麼就是甚麼。而且他講了很多殘缺人物,他一直通過「德」來看生命,而不通過「形」來看生命,所以對形體的殘障,莊子可說是給予最大的同情。


  他認為「形有所忘,德有所長」,形體這方面要放開一點,生命的德才會成長。所以就道家來看,似乎把生命的重心放在人的德。人的德就是人的「天真」,「天真」就是天道給我們,天道內在於我們的,這樣的天生本身。這個「天真」在老子叫做「嬰兒」,「復歸於嬰兒」的「嬰兒」,或「復歸於樸」的「樸」。在莊子《齊物論》是說德是「真君」,「真君」是真正能夠作主的生命,但它的主是「不主之主」,所以這一點大概是可以確定的。他只是說百骸、九竅、六藏是不能互相取代的,他所謂不能互相取代的意思就是百骸、九竅、六藏是不能當家作主,來領導其他的生理官能,所以逼出了「其有真君存焉」,即只能由真君來領導生命的方向。生命的統一、和諧,是因為我們的心靈、我們的天真、我們的德性來主導才可能的。通過這樣來看的話,形體事實上只是寄居之所,而器官移植不是老莊所要討論的問題。


  不過,形體是心外物,名利權力??不過,形體是心外物,名利權力是身外物,所以老子講到身才重要,名與貨不重要,所以他特別去問名與身哪一個覺得比較親切。生命自我跟貨利哪一個比較重要。假定你得到了名利,但是失落了你的生命自我,你覺得哪一個比較讓人擔心的,他有這個對話。所以顯然身很重要,但是這個時候所講的身不是軀體,是指德,指生命自我。所以除非是活體移植,因為活體移植是涉及到生命維繫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應該由儒家式的倫理來處理。譬如為了父母、兒女,為了兄弟姊妹,假定腎藏有兩個,他就可以捐出一個來,因為自己的親人兩個都失去功能,這個是儒家的問題。道家認為的百骸、九竅、六藏只是維繫生命的功能,生命的功能就是要展現一生的德,所以他的生命是定在德性那邊,形體這邊他當作是修行,盡量把它放下來,生理官能欲求盡量放下來,因為它會拘束你,所以一定要「荅焉似喪其耦」,他一定要把它放下來。所以除非是活體的移植,碰到百骸、九竅、六藏各有職司,假定你捐出來,你就發生問題,傷了這個人而救了那個人,這恐怕不是很合理。假定是車禍或突然間死亡,意外或年輕時絕症死亡,在生命停止的一剎那的器官移植,我認為道家空間很大。因為他一直不認玳間很大。因為他一直不認為人的生命在形體,而且他一定會碰到死生的問題,他把生死看作是瓜熟蒂落一樣(《養生主》)。瓜不是在棚架上嗎?瓜熟蒂落,蒂鬆了果實就掉下來,又回歸大地。生命好像是自然的一個循環,而且他認為這是一氣之化,下輩子會變成甚麼不知道,鼠肝、蟲臂也可以,甚至他可以假定我的臀部轉成車輪,我就可像奔馳的馬車一樣,這樣我這個人不是可以到處去嗎?他這個是文學的想像,意思就是說我們要破除形軀的執著,右手可以是彈弓,左手可以是雞,這樣明天就可以大啖烤小鳥了,而公雞也可司晨叫天亮了;人生也可以是這樣子。


二、死亡是兩段生之間的過渡,下一生另有一副形體,死後器官可以全部捐出


  所以我看道家不會認為器官移植是少掉了甚麼,但這是就去世的人來說,活體移植卻例外,因為百骸、九竅、六藏是各有職司的,它是一個生命的整體,而且這個整體是一個和諧,他很肯定這樣的整體的和諧,是「精之至也」、「和之至也」,而且這些器官是彼此不能取代的,如果把我其中一個器官拿走了,我怎麼辦?所以除非如兩枚腎藏的情形,但這已經是基於儒家的思考,而不是道家的問題。?家的思考,而不是道家的問題。若是在快速死亡的一剎那,遺愛人間,願意把器官捐贈出來,道家空間非常之大。因為他活力認為在今生我們的形體都可放開,但是只是要維持生命的功能。他談的是殘障問題,殘障只是好看不好看。譬如他舉出有一個人走路是斜著走的,因為他兩支腳是連在一起的,不能分開,這叫做「跰鮮」。他斜行到井旁邊而看著井,他長得很難看,他問老天爺為甚麼用這個身體來拘限我?「以此為拘拘」?他當然有點感傷,但是他還是很達觀的,他可以看自己,且自我嘲弄,這個例子在《大宗師》。所以他是把形體鬆動放開的,除非涉及生命的功能,譬如你一移植的話生命的功能立刻出問題,如生命終止,所以說他的空間很大。


  尤其是他認為死亡是兩段生的過渡(《大宗師》)。所以他認為死亡就是辦出入境手續,我現在辦出境,但是同時是入境,我出了台灣,但是入了大陸,還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大陸出來,經過香港到台灣,又出境又入境,死就好像過境。所以他覺得生是這一副形軀,死之後又是另一副形軀,這個不是「竅」嗎?《齊物論》講的「竅」,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竅」,萬物有「萬竅」。這一生是他,死之後這個氣又回歸大地。反正?之後這個氣又回歸大地。反正在莊子哲學裏面他認為死亡是兩段生的過渡,而且另一段生他又另有他的形軀了。這一生生命的結束,通過死亡而到另外一段生的展開,上一生的形體已經與他不相干了。本來在活的時候形體只是寄居之場,人生就是我的天真、我的德展現的一個場域。


  但是你的真君一定要有寄生的地方,那就是百骸、九竅、六藏這個形體。但這個形軀也會拘束我們,如生理官能欲求常讓人不自由,「吾生也有涯」,這是不自由的,它們一定要修養,我們的精神自我一定要把形驅自我擺脫,要放下,因為它會牽住你,變成你的包袱,所以在修養的路上盡可能把形軀放到最輕的境地。問題是,你這一生的德還要靠這個形體來?現。不過當生命結束以後,走上另一段生的開始,就完全沒有負擔,全部的器沒有負擔,全部的器官捐出來都沒有問題。除非是民間信仰,認為死後就是用你現在的身體重新再走下一生,所以他們講究全屍,但是老莊沒有這個忌諱。當然他直接談到這方面的很少,他只是說形軀對我們不是這麼重要,「形有所忘,德有所長」。他談到那些殘障的人,實際上是要指涉「形不全則德不形」,他不是要歌頌殘障,說殘障的人反而得到很多人的歡迎,甚至他比孔子還有魅力,至少跟孔子平分魯國,他沒有學問,沒有甚麼,但是他就是很有魅力,事實上莊子不是說殘障那個動人的魅力,他是把殘障的「形不全」當作「德不形」,「德不形」是一種道家的修養,就是「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那個德,道家修養就是你要把你的德內歛涵藏,而不要形之於外。所以德不要形之於外,然後他通過那個人的殘障、形體不全來說德性、德行不流露於外。事實上他強調生命的路上重要的是你人格的修養,包括我們天真的實現,但是我們的天真實現是不能嶄露你的頭角去凸顯你的光彩,因為那個光彩是會壓迫別人的,所以他一定要內歛涵藏,他主要的討論是這裏。所以他一方面是放開人的軀體,再來是指向生命的修養、德性的修養,所以「形有所忘,德有所長」,《德充符》?,德有所長」,《德充符》就是「才全德不形」,「德不形」就是用「形不全」來表現。


  我認為他在各家派中恐怕有最大的空間,因為他把形軀放得最鬆動。他純然只是一個「竅」,生命就是通過這個竅發出來的聲音,人籟、地籟、由天籟來,那個聲音是真君通過形體發出來的,但是那個形體只是一個竅,所以形體是可以把它放開的,莊子有很多把形體遺忘、放開的討論。因此,器官只是功能的意義而已,在我活著的這一輩子中它發揮很大的功能,但當我的生命結束以後,它的功能停止。然後移植到另外一個生命上去發揮它的功能,延續它的功能,那就是功德無量。我們不要說遺愛人間,也許道家對軀體來說沒有那種價值感的自覺。但是我們有真君的人,活著的時候覺得我的器官功能要有更大的空間與時間來發揮的時候,它是很自然的,而且是很順成的。


三、損有餘而補不足,捐血捐骨髓是天之道


  所以這個地方一定是基於儒家的仁與佛家的愛,因為道家所講的「慈」只是母體的慈。「我有三寶,一曰慈」那個慈就是生命的奧秘,不是仁。因為仁就儒家來說是自覺性,道家是自然,自然就是母性的慈愛。母老虎是保護小老然就是母性的慈愛。母老虎是保護小老虎的。所以你看到台灣黑熊帶小熊的時候你就要小心,母雞帶小雞的時候就是最威武的時候,牠可以迎戰老鷹。所以慈是生命的奧秘,你要有母性才有下一代。另一方面慈就是自然無心,自然無心就是它至少不會執著、不會偏愛、不會捨不得器官移植。但是我現在主要談的是百骸、九竅、六藏這個生命的組合,它是各有職司各有功能的。所以在活體移植來說的話,除非在醫師的評估不影響那個人的生命功能,如骨髓、血液的移植。因為這些能再生的,對他來說是無心的,無心、無知、無欲,無心就是一種虛,虛就是一種包容。道家的虛是一種包容,道家的無是一種觀照,觀照就是我無心以後反而能看到更多。這樣的包容與觀照,事實上就是道家從每一個人的孤獨領域走上人間街頭。


  所以他也講「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這個我是「不可解於心」,我的生命的所從來是由於我的父母,所以我一定愛我的父母,所以「子之愛親,命也」,這是「不可解於心」。另外一方面是,你已經在人間做人所以你要盡人間的責任,這個叫「臣之事君,義也」,這個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所以道家的這個包容是包容天下,觀照是觀照天下,假如是無傷他加照是觀照天下,假如是無傷他生命的功能的話,道家是不可能拒絕的。


  尤其老子說:「天之道,損有餘以補不足」。假如我的生命是一個完整,甚至於可以不斷再生,如捐血,然後你血多了就等於廢掉,這就表示它是有餘的,所以「損有餘以補不足」,我們就可以去捐血,而且這個是「天之道」。人道相反,人道就是勢利眼,「損不足以奉有餘」,就是錦上添花,很少有雪中送炭。現在我們是要雪中送炭,因為那個人生命交關,而道家一定是這樣。所以他一方面要包容,一方面要觀照,觀照就會看到別人的苦,包容就是給別人活下來的空間。所以我覺得像捐血、捐骨髓這樣的活體移植,道家來說是很可以支持的。至於說親人間捐出一枚腎,大概是儒家的仁、或佛家的「同體大悲」、或上帝的愛比較能夠肯定的,那是另外的,對道家來說也可以,儘管他沒有說甚麼慈善,但是因為道家的根本就是「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那個無,那個無是虛無,無有兩個功能,一個是包容,一個是觀照,而且他明顯告訴你「損有餘以補不足」,有由此可以找到比較直接的支持。


四、百骸、九竅、六藏各有職司,不能互相取代,且是整體的神妙組合,活體移植可能對身體造成妨害


  百骸、九竅、六藏各有職司,不能取代的意思是說,胃不能取代心臟,心臟不能取代肺部。所以假定活體移植是說一個人只有一顆心藏,而把心藏移植到別人身上,這就等於謀殺,那個人的生命就維繫不住。所以在這裏最多的空間只是說他有兩個,少了一個不影響,那就需要醫師的鑑定,這已經是醫學上的問題,而不是倫理學或哲學上的問題,而且就一般人來說很難做到這一點。輸血、捐骨髓比較有可能,因為可以再生;捐一枚腎藏就比較困難,因為不能再生,而且只剩下一枚腎藏,誰能保證夠你用一生呢?所以除非是我們的親人,或者是我們的愛人,這是另外一個思考。誰來保證,連醫生也不敢,那個只有在你愛他甚至超過愛你自己才有可能,這個已經不是道家的問題。


  現在就是,你怎麼知道這個器官移植到別人的身上是可以被接受,這個才是最重要,不然的話,你傷了這個而無益於那個,這個是很嚴重的。看起來是「損有餘以補不足」,但是現在這個有餘損了以後他真的是損了,補那個不足,那個不足的也沒有改善,這是生命資源的浪費。所以在這個情況下醫生找意外死亡的人也只能夠就那個?生找意外死亡的人也只能夠就那個最可能接受的人,如比較年青的,或者怎樣移植會比較好,他一定有他的考慮。我想這個是醫學上的問題。真君是生命主體,真正的價值在德而不在形,但是形是用來維繫他的功能,百骸、九竅、六藏你也不能小看它,只有一念孤明也做不了事情。所以這個在存有論上沒有問題,在價值論上也沒有問題。


五、順應自然,減少汙染與意外災害,才是根本之道


  中醫反對開刀,因為他認為開刀以後氣脈會斷掉。所以那些氣功師會認為開刀比較不好,因為我們講的氣是無形的,它不是血?。然後他會講五臟之間相生相剋那個相生的功能,所以他用調養,他比較不會用藥來圍堵你的組織,因為在圍堵的時候也會傷到你的健康,所以他反而用相生的來互補。野L反而用相生的來互補。這個牽涉到後來陰陽五行相生相剋的理論,陰陽是相反相成,五行是相生相剋,而落實在中醫上的思考。在這裏道家只談「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這個「和」後來莊子也強調,強調我們的調養是要虛,因為虛的話你身體的氣才不會自成壁壘,變成你的陰與你的陽的一個對抗。我的身體「負陰而抱陽」,一邊是我懷抱,一邊是我背負,事實上陰陽都是氣。氣是一氣之化,事實上氣就是陰氣與陽氣,這個陰氣與陽氣要虛才能和,所以一個健康的人就是和諧。所以中醫一定說你陰陽失調,就是你陰陽不和,你才會有病痛出來。後來五藏用五行來解釋,就比較複雜一點。就老子來說,一個很根本的原理就是,我的生命要「精之至也」,要天真、真實,不要虛妄;然後又說「和之至也」,要和諧、平靜。這一方面是屬於生命的本質,一方面是生命的修行,與說器官移植不一樣,因為那只是某一個官能移植的問題。對方已經是活不下去了,你不能再說要「沖氣以為和」,看看還能不能活得下去,已經不是那個問題,因為他的官能已經壞死,所以必須要靠一個活生生的器官移植過去他才有辦法。


  當然有可能道家認為「精之至也,和之至也」的話﹛u精之至也,和之至也」的話,所以他會認為這是一個「神器」、一個小宇宙。這個小宇宙,你說不上來,所以有人認為連盲腸都有它的功能。所以這個是「天下神器,不可為也,不可執也」,你千萬不可以去干擾破壞。所以嚴格說來,對一個活生生的活體來說,他顯然是受到干擾破壞,違反了道家的生命是一個小宇宙的主張,百骸、九竅、六藏是一個神秘的組合,所以你不要助長它甚麼,你也不要去干擾,更別說損害了。但是我們評估結果,損有餘雖然是損,但是你是有餘的,這個已經是在人間世界裏給出來的一個價值判斷。


六、或許傷害整體和諧,但救人是值得


  老子、莊子哲學都是在講救人,聖人是「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物棄物」,是沒有人被遺棄,沒有人被遺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每一個人都很健康,就是不要讓使人不健康的事情出現。那些人為造作、生態破壞、各方面的汙染,產生一些不可挽救的病痛,再來的就是交通設施、公共體制所產生的意外,道家所要譴責的是這些。所以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生病、不要有意外。但是現在已經生病了、已經有意外了,這個時候,道家還是要救人,所以他要講「常善救人」n救人,所以他要講「常善救人」、「常善救物」,而且是「無棄人」、「無棄物」,沒有人被遺棄,所以救人行動道家是肯定的,而且是「損有餘以補不足」。至於說這個完整的統合體是否受破壞,那當然是,也許是看不出來的,問題是它值得,而且它是有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