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期 基因工程專題

老子與桃麗-從《道德經》反思生命複製的可能衝擊


陳德和


  一九九六年七月五日,英國羅斯林研究院(Roslin Institute)的伊安•魏爾邁(Ian Wilmut)博士,成功地利用一隻六歲大的母羊乳腺體細胞中的遺傳基因,複製(clone)出另一隻名叫桃麗(Dolly)的綿羊,當消息曝光後舉世為之譁然,因為複製羊的成功預指了「複製人」時代的來臨,無怪乎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歷史的時刻,人類的時間從此就只有桃麗之前和桃麗之後的區分而已。當然,近一年多來亦有不少的生物學者懷疑,由於桃麗的「本尊」當時正懷孕,胎兒的胚胎細胞有機會藉著血液混進母體細胞中,所以桃麗的出現或許只是「胚胎複製」而非「成體複製」;換言之,牠只能被視為其「本尊」的子女,而不是「本尊」的「分身」(註一)。但是儘管如此,器官複製的技術顯然已經成熟,它不久將可以在醫療服務上被廣泛的運用,而分子生物學家更樂觀地相信,日前的「桃麗震撼」即使是虛構的,複製人的成功終究指日可待。


  然而從宗教神學和生命倫理學(Bioethics)而言,無論魏爾邁的「桃麗震撼」是真抑假,它都不會爾邁的「桃麗震撼」是真抑假,它都不會只是虛張聲勢的空包彈,反而是一個雷霆霹靂的強烈預警,人類從此必須未雨綢繆地認真思考,生命複製(包括器官複製)對人性、人倫和社會所可能產生的衝擊和影響;換句話說,桃麗的誕生不是一個結束,而是一個開始。事實上,有關這方面的討論,在西方世界中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某些寶貴的意見也已經祗z出來,值得我們借鏡(註二),不過,無疑地,那些意見多的是西方哲學的觀點,至於立基於中國哲學以發言者幾乎鳳毛鱗爪,此不免為憾,筆者不敏,乃願從老子《道德經》的視域,反省與思索此一未來的大問題,庶幾拋磚引玉之意,當然,筆者於道家思想自有一套詮釋系統,對《道德經》的理解亦當如是。


  老子在《道德經》中是以「無」、「有」的辨正成全來建構他的形上智慧與人生哲學,他的天道觀和人德論都不外乎「無」與「有」的雙重性。若約略地講,「無」是無掉人的有執、有待、有我、有對、有意必、有造作等等病痛,以呈現一無私、無我、無求、無待、無預設、無標準之大包容的境界;「有」是病痛超克後所證得之逍遙解放、安分適性的真生命實現,同時也是物我同體肯定、萬有共生共榮的和諧大自在。總之,無掉定執的小有以辯證地實現無執的大有,讓天地萬物皆能如其所如以共飲太和,是乃《道德經》「無中生有」的哲學洞見。據此以觀,老子不一定要反知,因為他對知識沒有可或不可的預設立場,但是知識如果被濫用而成為宰制人、或使人異化的元兇,老子就要提出強烈地批判,所以《道德經》提過的「無知」,本意應該是著眼於批判、反省知識的濫用,而不是在反對知識,筆者相信當面對生命複製的理論和技術,老子還是會一貫地持這種「去病不去法」的態度(註三)


  生命複製的理論前提,在於細胞中於細胞中基因圖組的解釋破讀,一九五三年遺傳學家證實DNA是一種雙螺旋結構,從此生命複製奠下劃時代的理論起點。筆者認為科學家用以說明其內容的那套表意的符號固然是人為的,但是符號所指設、所承載的意義本身卻是原本就已經存在著的,是故,任何一項科學理論的提出,都是對自然的再發現(discovery)罷了,不可能是超出自然所原有知設計的新發明(invention),基因圖組的顯示,亦當如此。老子是最相信自然,也最強烈主張回歸自然的,例如《道德經•第廿五章》就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五十一章〉也說:「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那麼當面對那些已經被證實,能如如反映客觀自然之本真的科學知識和科學理論時,顯然老子不但不會排斥,反而是樂於肯定才對,換句話說,對遺傳基因的理解,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基因工程的實驗與進行,反此成就,老子當然都會保愛之(註四)


  但如同先秦時代的其他思想家一樣,老子哲學的發軔是強烈的人道關懷,他也有他的悲天憫人之處,老子所真正擔心的是「正復為奇,善復為夭」的問題。因為歷史證明,任何好的東西若被有心人所利用,或是使用者的時機、場合及動機不恰當的話,都會帶來人間的傷害,這個情況連儒家的聖智仁義都不能免,更遑論其它呢?原子彈之父羅勃•歐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在原子彈剛發明時曾興奮地說:「當你看到一件非常富有技術挑戰性的事情時,你會毫不考慮地去完成它。」但是當長崎和廣島受到原子彈大規模地毀滅性摧殘之後,他在一九四七年對麻省理工學院師生演講時,卻不禁要自責地反省道:「物理學家現在嚐到罪惡的滋味了,這個感覺是無法以花俏的語言、幽默或誇張的話來一筆帶過,這個感覺一輩子也擺脫不掉。」(註五)歐本海默的不忍,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此和老子的牽掛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老子更加戒慎恐懼地察覺到,好的東西、好的技術在人的世界裡,都不可避免地會遇到被濫用的命運,以致將產生無法預估的可怕後果。


  科學家往往是樂觀而純真的,他們只關心實驗結果的真假,並且相信科技的使用能為人類的生活帶來方便,至於它的誤用所引發的後遺症,科學家則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社會制度和法律規範夠健全,都可以防微杜漸、消靡於無形,或者乾脆丟給人文學者、宗教人士去傷腦筋,歐本海默的忠告相對而言竟成了空谷跫音。現在桃麗的出現,科學界也是一片雀躍,魏爾邁肯定這項成就的技術運用,對醫療和畜牧會有很大的貢獻,至於倫理上的兩難以及其他的後果,他說他連想都沒想過。的確,我們對科學家不能太過苛求,科學家疏忽或不足的地方,非科學家就應介入去補齊,而不是一概抹煞他們的心血,這也就是老子「損有餘、補不足」和「善貸且成」的人生態度。


  基因工程生命複製都是了不起的成就,它技術運用的層面也不可能僅止於醫療和畜牧而已,相對地,它對人際和倫理的衝擊也會無遠弗屆,最直接的變數,至少有醫療宰制化、生命商品化和階層兩極化等負面的可能影響。醫療宰制化是說人之因為過度依賴或迷信醫療,寖假以漸,最後甚至連主體表現和價值的抉擇都完全被醫療行為所操控;生命商品化的危機是導源於生命的複製原本就只是一種複製(production)而非創造(creation),於是當缺乏真情真意的投注,又加上反覆不斷地粗製濫造時,生命被當做一般商品來兜售販賣將是極其可能的,尊嚴的被踐踏,莫此為甚;階層兩極化則是最可怕的夢靨,執政者或財團可以藉由基因的改造,使強勢的統治者或壟斷財或壟斷財富的生意人越發精明優秀,於是弱勢族群就只有日趨末流而永遠被宰制和剝削,總之是對立的上下兩層落差日益加大且被定形鞏固,形成人為的極端不平等。諸如此類都只是冰山之一角,然莫不帶來社會秩序和倫常規範的破壞,並和老子所標舉之無待、自在、和諧、共榮的理想相悖反,誠令人不禁憂心忡忡。


  但是顯然上述這些癥結都是人病而不是法病,換句話說,是人在給自己找麻煩而不是科技出問題。科技如果出了問題那是科學家的責任,人的問題則是宗教家、哲學家、社會法律家責無旁貸的,而欲超克此一未來可能的人間大病痛,重要的不是什麼樣的策略,而是人自己本身的生活態度;換言之,人心的治療和改造也許才是最有效的拔本塞源之道,果真如此的話,那麼老子「無中生有」的智慧,將是科技與人倫成全、兩行的保障了。


  註 釋:


  1.此事國內媒體亦曾做過報導,參見本年三月二日《中國時報》,第7版。


  2.這些討論的摘要請參閱Gina Kolata著,洪蘭譯《基因複製-從複製羊桃麗看人類的未來》的第1、2章,台北遠流,1998。


  3.對《道德經》「無」與「有」的詮釋,請參閱拙文〈試論道的雙重性-《道德經》中的「無」與「有」初探〉,《鵝湖月刊》第189期,台北鵝湖,1991,3月。


  4.科學家所面對之自然是指宇宙天地而言,此和《道德經》之義有所簡別。老子的自然意識側重在境界上立言,較少直接去思考自然世界諸問題,且此境界之自然其落實與運用亦見多方,如《莊子外篇》之〈駢拇〉、〈馬蹄〉、甚至〈秋水〉等自然義,固然不全同於《道德經》、《莊子內七篇》所倡言之自然《莊子內七篇》所倡言之自然,代表黃老新道家思想的《淮南子》在〈脩務訓〉更是別出心意,而以實然世界之規律為自然者,這和科學家的態度就比較類似,凡此糾葛,此時頗難道盡,但無論如何對自然世界之實然及其規律,老子當亦能感同而身受之。


  5.同註二,頁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