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期 臨終關懷專題

從道家觀點看臨終關懷的問題


尉遲淦


  臨終關懷的問題在西方雖然起源甚早(註一),不過真正具有現代意義的 臨終關懷則始於一九四七年桑得絲博士(Dr. Dame Cicely Saunders)照顧癌症 病人觸發的構想,落實於一九六七年「聖克里斯多福臨終關懷機構(St. Christopher Hospice)」的創設。桑得絲博士之所以有這樣的構想與作為,主要 在於面對與解決當時癌症末期病人在醫療上所遭遇到的問題。就二十世紀中葉 的醫療體系而言,醫療的重點在於治癒病人的疾病。對於那些無法治癒的癌症 末期病人,醫療體系在宣告醫療失敗後就不再提供進一步的醫療作為。桑得絲 博士對於這種只顧病體而不顧病人的做法深感不滿,遂提出以病人而非病體為 醫療主體的改革作法。這種不以技術而以人性為主的醫療思考方式,就是現代 意義的臨終關懷的主要特色所在。由此可知,現代意義的臨終關懷是對現代醫 療體系反省的結果,與早期的臨終關懷是不太一樣的。不像早期的臨終關懷, 它關懷與照顧的對象以癌症末期病人為主,關懷與照顧的方式則是在充分尊 重病人意願的情況下以制度化全人的方式協助病人走完人生最後一段的旅程(註二)。既然如此,它當然也不同於我國傳統文化中儒、釋、道三家所提供的 臨終關懷。因為,他們彼此關懷的重點並不相同。我國關懷的重點是放在家庭 中的個人,而不只是癌症末期的病人。問題是,在家庭結構日漸崩解的今天, 醫院成為期的病人。問題是,在家庭結構日漸崩解的今天, 醫院成為臨終的主要場所,傳統的臨終關懷是否仍有存在的價值?對於現代意 義的臨終關懷還能提供何種貢獻?由於傳統文化中的道家是本土最早觸及生死 問題的派別,所以我們先以道家為例,探討臨終關懷的問題。


  一般而言,我們對道家的印象就是一切自然(註三)。其中,無論生或者 死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人的生與死就像是花開花落一樣的自然。既然如 此,我們定會產生一個疑問,那就是道家真有所謂的臨終關懷嗎?因為,臨終 關懷必須是有意識的關懷,而道家的自然如果是物理的自然、必然的自然,那 麼這種自然不具有任何的意識,當然就不可能產生真正的關懷。這是否意謂著 道家沒有真正的臨終關懷呢?答案未必如此,問題主要出在自然一詞意義的理 解上。根據牟宗三先生的理解,「道家所說的『自然』,不是我們現在所謂自然 世界的自然,也不是西方說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道家的自然是個精神生活 上的觀念,就是自由自在、自己如此、無所依靠……精神獨立才能算自然,所 以是很超越的境界。西方人所謂的自然界中的現象,嚴格講都是他然、待他而 然、靠旁的東西而如此。自然界的現象都在因果關係裏面,你靠我我靠你,這 正好是不自然不自在,而是有所依待」(註四)。可知道家的自然不是無意識的 自然,而是有意識修証的自然。所以,道家一定會有臨終關懷問題的產生。


  那麼,道家如何面對臨終關懷的問題。對道家而言,臨終關懷最重要的 是使臨終者自然面對死亡。問題是,要如何做才能達到自然的境地。在此,道 家有兩種不同的作法:一種是死生一體的作法,一種是死生二分的作法。就前 者而言,死生既是一體,臨終關懷就不是臨終時才有的關懷,糸既是一體,臨終關懷就不是臨終時才有的關懷,而是日日的關懷。 面對這種關懷,道家認為解決的方式就是透過修証的作法,讓自己的生命進入 虛靜無為的狀態,化除一切有關生死的執著,達到超越生死自在自然的境地。 正如老子《道德經》(第十六章)所說的:「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 復。 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 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註五)就後者而言,臨終關懷就不是日日的關懷,而是臨終前的關懷。面對 這種關懷,道家仍然使用上述修証的方式來解決,只是重點放在認清生死的意 義上。這種認清不在積極告訴臨終者應該具有何種正確的看法,而在透過臨終 者放下執著的方式呈現生死自然的意義。例如莊子〈大宗師〉就舉過類似的例子, 內容如下:「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 『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 汝適?以汝為鼠肝?以汝為虫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 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 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 也』。」(註六)那麼,兩者有何異同?從表面來看,兩者似乎沒有甚麼不同, 都能表現自在自然的外貌。但是,從本質來看,前者才能真正超越生死,進入 不死不生的究竟自然境地;後者則只能做到看破生死,達到安時處順的自然境 地。


  經過上述的探討,我們發現道家的臨終關懷與西方現代意義的臨終關懷 不太一樣。首先,後者的關懷只限於臨終者,而不知道在死生一體的前提下人 可以時時刻刻,而不知道在死生一體的前提下人 可以時時刻刻處於臨終的狀態中。其次,後者的關懷重點放在減輕癌症末期病 人的痛苦上,前者關懷的重點則放在生死的看破與超越上。最後,後者關懷的 方式採用緩和醫療、心理輔導、社會支持、宗教寄託四個層面的關懷,認為可 以按照臨終者的需求提供不同層面的關懷;前者關懷的方式則不同,認為關懷 應該是一體的關懷,唯有生死意義的了悟,才能帶來身心真正的轉化,否則單 純減輕生理、心理、社會的痛苦與負擔的作法,是無法真正解決臨終者的問題 的。所以,在這裡,我們可以肯定道家對現代意義的臨終關懷仍然有其價值與 意義,值得我們做進一步的參考。


  註解:


  1.根據黃天中的敘述,較正式的臨終關懷的組織可溯源於十二世紀的英國 基督教醫院,主要在於照顧所有遭遇不幸的人和孤兒、老人、病患及往 來旅行的旅客與聖地的朝聖者,提供相關的醫療、照顧與心靈慰藉。(《死 亡教育概論I—死亡態度及臨終關懷研究》,台北:業強出版社,1993年3月 增訂四刷,頁278-280)


  2.鍾昌宏綸者,《「癌病末期」安寧照顧—簡要理論與實踐》,台北: 財團法 人中華民國安寧照顧基金會,1997年年7月第一次修訂,頁13。


  3.如莊子〈大宗師〉的記載:「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 不得與,皆物之情也。」陳鼓應註譯,《莊子今註今譯》,上冊,台北: 台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10月初版第十二印刷,頁196。


  4.牟宗三著,《中國哲學十九講—中國哲學之簡述及其所涵蘊之問題》,台北: 台灣學生書局,1983年10月初版,頁90。


  5.陳鼓應註譯,《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 司,1997年1月二次修訂版第一次印刷,頁111。此外,莊子在 〈大宗師〉中亦有類似的看法。


  6.同註三,頁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