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子 是 宋 人 , 曾 為 漆 園 吏 , 應 該 是 一 個 很 小 的 官 。 他 雖 然 是 道 家 的 中 心 人 物 , 而 且 是 使 道 家 真 正 成 為 了 一 個 家 派 與 儒 墨 鼎 足 而 三 的 一 個 人 , 他 的 師 承 淵 源 卻 不 甚 明 白 。 他 不 曾 到 過 齊 國 , 沒 有 參 加 過 稷 下 學 宮 , 因 而 他 和 宋 鉼 、 尹 文 、 田 駢 、 慎 到 、 環 淵 、 接 子 的 關 係 似 乎 都 只 是 間 接 的 。 像 尹 文 其 人 或 許 還 是 他 的 後 輩 。 莊 子 書 中 最 可 靠 的 內 篇 七 篇 面 只 有 一 處 提 到 宋 榮 子 , 其 他 諸 人 都 不 曾 提 到 。 外 篇 達 生 篇 有 「 子 列 子 問 關 尹 」 一 節 , 雜 篇 讓 王 亦 稱 「 子 列 子 窮 」 , 子 列 子 即 列 禦 寇 。 列 子 之 上 復 冠 以 子 , 或 許 有 人 會 以 為 列 禦 寇 便 是 莊 子 的 老 師 了 。 但 這 只 見 於 外 篇 和 雜 篇 , 內 篇 逍 遙 遊 及 應 帝 王 均 只 稱 列 子 而 不 更 冠 以 子 字 。 逍 遙 遊 篇 , 雖 稱 「 列 子 御 風 而 行 , 冷 然 善 也 」 , 然 以 為 「 猶 有 所 待 」 , 不 及 「 乘 天 地 之 正 而 御 六 氣 之 辨 , 以 遊 無 窮 」 的 人 ; 這 種 人 自 然 也 就 是 莊 子 自 命 了 。 這 樣 斷 乎 不 像 是 師 生 。 列 子 被 稱 為 子 列 子 , 在 呂 氏 春 秋 面 也 有 兩 處 , 一 處 見 審 己 篇 與 關 尹 論 射 , 一 處 見 不 二 篇 言 「 子 列 子 貴 虛 」 ; 大 約 都 是 列 子 後 學 的 記 述 , 呂 門 的 人 照 抄 , 莊 子 後 學 也 是 照 抄 而 已 。
天 下 篇 中 論 及 並 世 的 學 派 , 道 家 甚 詳 而 不 及 列 子 , 司 馬 遷 亦 不 曾 為 列 子 立 傳 , 其 年 代 亦 頗 渺 茫 。 如 德 充 符 篇 言 子 產 師 伯 昏 無 人 , 而 田 子 方 篇 謂 列 禦 寇 為 伯 昏 無 人 射 ; 又 應 帝 王 篇 有 壺 子 為 列 子 師 , 舊 注 壺 子 名 林 , 而 呂 氏 春 秋 下 賢 篇 稱 「 子 產 見 壺 邱 子 林 」 ; 據 此 則 似 乎 與 子 產 同 時 , 而 在 春 秋 末 年 了 。 然 而 伯 昏 無 人 、 壺 邱 子 林 等 真 乃 鴻 蒙 、 列 缺 之 屬 , 其 神 巫 相 面 , 背 淵 而 射 , 都 是 些 荒 唐 無 稽 的 寓 言 , 不 可 據 為 典 要 。 讓 王 篇 言 : 「 子 列 子 窮 , 客 有 言 之 於 鄭 子 陽 者 , 鄭 子 陽 即 令 官 遺 之 粟 。 子 列 子 見 使 者 , 再 拜 而 辭 。 其 卒 , 民 果 作 難 而 殺 子 陽 。 」 釋 文 云 : 「 子 陽 嚴 酷 , 罪 者 無 赦 。 舍 人 折 弓 , 畏 子 陽 怒 責 。 因 國 人 逐 猘 狗 而 殺 子 陽 。 」 陸 氏 所 據 當 是 呂 覽 適 威 篇 及 淮 南 氾 論 訓 , 但 此 子 陽 不 知 何 許 人 。 俞 曲 園 引 史 記 鄭 世 家 「 繻 公 二 十 五 年 鄭 公 殺 其 相 子 陽 , 二 十 七 年 子 陽 之 黨 共 弒 繻 公 駘 」 為 說 , 但 自 言 「 與 諸 書 不 同 」 。 案 繻 公 時 子 陽 與 列 子 時 子 陽 當 是 兩 人 。 鄭 滅 於 韓 , 古 書 中 韓 亦 每 稱 為 鄭 。 韓 世 家 「 昭 侯 十 年 韓 姬 弒 其 君 悼 公 」 , 注 家 均 以 為 「 悼 公 不 知 何 君 」 者 , 余 以 為 當 即 列 子 時 之 鄭 子 陽 。 此 人 蓋 韓 之 小 諸 侯 , 故 呂 覽 與 淮 南 於 其 死 均 言 「 弒 」 。 列 子 既 屢 請 教 於 關 尹 , 關 尹 實 即 環 淵 , 與 田 駢 慎 到 同 時 , 則 列 子 自 當 上 下 年 代 。 藝 文 志 有 「 列 子 八 篇 」 列 於 道 家 , 其 書 已 亡 , 今 存 者 乃 晉 人 偽 託 。 呂 覽 既 稱 其 「 貴 處 」 , 韓 策 史 疾 復 稱 「 列 子 圉 寇 之 言 」 「 貴 正 」 , 蓋 以 道 家 而 兼 有 名 家 風 味 者 , 這 正 是 宋 鉼 、 尹 文 、 莊 周 、 惠 施 等 的 流 行 傾 向 。 天 下 篇 所 以 不 論 列 子 的 原 故 , 大 約 以 其 學 無 特 長 , 或 者 只 被 認 為 關 尹 的 一 系 而 已 。 要 之 , 列 子 不 能 認 為 是 莊 子 的 老 師 。
韓 愈 疑 莊 子 本 是 儒 家 。 出 於 田 子 方 之 門 , 則 僅 據 外 篇 有 田 子 方 篇 以 為 說 , 這 是 武 斷 。 我 懷 疑 他 本 是 「 顏 氏 之 儒 」 ( 一 ) , 書 中 徵 引 顏 回 與 孔 子 的 對 話 很 多 , 而 且 差 不 多 都 是 很 關 緊 要 的 話 , 以 前 的 人 大 抵 把 它 們 當 成 「 寓 言 」 便 忽 略 過 去 了 。 那 是 根 據 後 來 所 完 成 了 的 正 統 派 的 儒 家 觀 念 所 下 的 判 斷 , 事 實 上 在 孔 門 初 一 二 代 , 儒 家 並 不 是 那 麼 純 正 的 , 而 儒 家 八 派 之 中 , 過 半 數 以 上 是 已 經 完 全 消 滅 了 。
莊 子 書 中 雖 然 很 多 地 方 在 菲 薄 儒 家 , 如 像 雜 篇 中 的 盜 跖 漁 父 兩 篇 更 在 痛 罵 孔 子 , 但 那 些 都 是 後 學 者 的 呵 佛 罵 祖 的 遊 戲 文 字 , 而 認 真 稱 讚 儒 或 孔 子 的 地 方 , 則 非 常 嚴 肅 。 天 下 篇 把 儒 術 列 為 「 內 聖 外 王 之 道 」 的 總 要 , 而 稱 道 詩 書 禮 樂 與 鄒 魯 之 士 、 縉 紳 先 生 , 謂 百 家 眾 技 只 是 「 一 曲 之 士 」 , 這 態 度 不 是 很 鮮 明 的 嗎 ? 天 下 篇 不 是 莊 子 本 人 所 作 , 但 如 齊 物 論 篇 言 「 六 合 之 外 , 聖 人 存 而 不 論 ; 六 合 之 內 , 聖 人 論 而 不 議 ; 春 秋 經 世 , 先 王 之 志 , 聖 人 議 而 不 辯 」 , 這 所 謂 「 聖 人 」 , 很 明 顯 地 是 指 仲 尼 。 特 別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寓 言 篇 面 和 惠 施 的 一 段 對 話 :
「 莊 子 謂 惠 子 曰 : 『 孔 子 行 年 六 十 而 六 十 化 , 舊 時 所 是 , 卒 而 非 之 , 未 知 今 之 所 謂 是 之 非 五 十 九 非 也 。 』
惠 子 曰 : 『 孔 子 勤 志 服 知 也 。 』
莊 子 曰 : 『 孔 子 謝 之 矣 , 而 其 〔 故 〕 未 之 嘗 言 , 孔 子 云 夫 ? 受 才 乎 大 本 , 復 靈 以 生 , 鳴 而 當 律 , 言 而 當 法 , 利 義 陳 乎 前 , 而 好 惡 是 非 直 , 服 人 之 口 而 已 矣 , 使 人 乃 以 心 服 而 不 敢 蘁 , 立 定 天 下 之 〔 大 〕 定 。 已 乎 已 乎 , 吾 且 不 得 及 彼 乎 ! 』 」
雖 然 莊 子 存 心 也 頗 想 同 仲 尼 比 賽 , 但 他 的 心 悅 誠 服 之 態 , 真 可 說 是 溢 於 言 表 。 由 天 得 到 好 的 材 質 , 又 於 一 生 之 中 使 其 材 質 得 到 光 明 , 言 談 合 乎 軌 則 , 行 為 揆 乎 正 義 , 好 惡 是 非 都 得 其 正 。 不 僅 使 人 口 服 , 而 且 使 人 心 服 , 使 天 下 人 的 意 見 得 到 定 準 , 而 不 能 超 脫 出 他 的 範 圍 。 這 樣 的 稱 述 , 比 儒 家 典 籍 中 任 何 誇 大 的 讚 詞 , 似 乎 都 更 抬 高 了 孔 子 的 身 價 。
又 在 田 子 方 篇 面 有 顏 回 稱 讚 孔 子 的 一 段 :
「 顏 淵 問 於 仲 尼 曰 : 『 夫 子 步 亦 步 , 夫 子 趨 亦 趨 , 夫 子 馳 亦 馳 ; 夫 子 奔 逸 絕 塵 , 而 回 瞠 若 乎 後 矣 。 』
夫 子 曰 : 『 回 , 何 謂 耶 ? 』
曰 : 『 夫 子 步 亦 步 也 〔 者 〕 , 夫 子 言 亦 言 也 。 夫 子 趨 亦 趨 也 〔 者 〕 , 夫 子 辯 亦 辯 也 。 夫 子 馳 亦 馳 也 〔 者 〕 , 夫 子 言 道 , 回 亦 言 道 也 。 及 奔 逸 絕 塵 而 回 瞠 若 乎 後 者 , 夫 子 不 言 而 信 , 不 比 而 周 , 無 器 而 民 滔 乎 前 , 而 不 知 所 以 然 而 已 矣 。 』 」
這 和 論 語 子 罕 篇 的 一 節 , 顯 然 是 相 為 表 的 東 西 : 「 顏 淵 喟 然 歎 曰 : 『 仰 之 彌 高 , 鑽 之 彌 堅 , 瞻 之 在 前 , 忽 焉 在 後 。 夫 子 循 循 然 善 誘 人 , 博 我 以 文 , 約 我 以 禮 , 欲 罷 不 能 。 既 竭 吾 才 , 如 有 所 立 , 卓 爾 。 雖 欲 從 之 , 末 由 也 已 。 』 」 這 種 文 字 必 然 是 出 於 顏 氏 之 儒 的 傳 習 錄 , 莊 子 徵 引 得 特 別 多 , 不 足 以 考 見 他 的 師 承 淵 源 嗎 ?
顏 回 和 孔 子 都 是 有 些 出 世 傾 向 的 人 。 一 位 是 「 一 簞 食 , 一 瓢 飲 , 在 陋 巷 … … 不 改 其 樂 」 ; 一 位 是 「 飯 蔬 食 飲 水 , 曲 肱 而 枕 之 , 樂 亦 在 其 中 」 。 孔 子 曾 對 顏 回 說 : 「 用 之 則 行 , 舍 之 則 藏 , 」 只 有 他 們 兩 個 才 能 夠 。 這 是 表 明 其 他 的 弟 子 大 抵 都 是 入 世 派 了 。 聰 明 的 子 貢 曾 經 嘆 息 : 「 夫 子 之 文 章 可 得 而 聞 也 , 夫 子 之 言 性 與 天 道 不 可 得 而 聞 也 。 」 但 這 性 與 天 道 之 說 是 子 貢 得 未 曾 聞 , 並 不 是 孔 子 得 未 曾 言 。 孔 子 是 因 材 施 教 的 人 , 對 什 麼 樣 的 人 說 什 麼 樣 的 話 , 會 做 生 意 的 子 貢 何 須 對 他 談 性 與 天 道 呢 ! 那 種 有 出 世 意 味 的 東 西 , 假 使 要 找 一 個 對 象 來 談 , 那 他 的 顏 回 便 不 失 為 是 很 好 的 對 象 了 。 於 是 在 莊 子 面 便 出 現 了 孔 子 的 「 心 齋 」 和 顏 回 的 「 坐 忘 」 之 說 。
「 回 曰 : 『 敢 問 心 齊 ( 齋 ) 。 』 仲 尼 曰 : 『 一 若 志 。 無 聽 之 以 耳 而 聽 之 以 心 , 無 聽 之 以 心 而 聽 之 以 氣 。 聽 至 於 耳 , 心 至 於 符 。 氣 也 者 , 虛 而 待 物 者 也 , 唯 道 集 虛 , 虛 者 心 齊 也 。 』 」 ( 人 間 世 )
「 曰 : 『 回 坐 忘 矣 。 』 仲 尼 蹴 然 曰 : 『 何 謂 坐 忘 ? 』 顏 回 曰 : 『 墮 肢 體 , 黜 聰 明 , 離 形 去 知 , 同 於 大 通 。 此 謂 坐 忘 。 』 」 ( 大 宗 師 )
這 些 不 必 就 是 孔 顏 真 正 說 過 的 話 , 但 他 們 確 實 有 過 些 這 樣 的 傾 向 ; 被 他 們 的 後 人 把 它 誇 大 而 發 展 了 , 是 無 法 否 認 的 。
莊 周 是 一 位 厭 世 的 思 想 家 , 他 把 現 實 的 人 生 看 得 毫 無 意 味 。 他 常 常 在 慨 嘆 , 有 時 甚 至 於 悲 號 。 「 一 受 其 成 形 , 不 亡 以 待 盡 , 與 物 相 刃 相 靡 , 其 行 盡 如 馳 而 莫 之 能 止 , 不 亦 悲 乎 ! 終 身 役 役 而 不 見 其 成 功 , 苶 然 疲 役 而 不 知 其 所 歸 , 可 不 哀 耶 ! 」 「 人 之 生 也 固 若 是 芒 乎 ? 其 我 獨 芒 而 人 亦 有 不 芒 者 乎 ? 」 大 家 都 在 「 與 接 為 構 , 日 與 心 鬥 」 , 有 的 「 行 名 失 己 」 , 有 的 「 亡 身 不 真 」 , 那 只 是 些 「 役 人 之 役 」 ─ ─ 奴 隸 的 奴 隸 。 人 生 只 是 一 場 夢 , 這 已 經 是 說 舊 了 的 話 , 但 在 古 時 是 從 莊 子 開 始 的 。 不 僅 只 是 一 場 夢 , 而 且 是 一 場 惡 夢 。 更 說 具 體 一 點 , 甚 至 比 之 為 贅 疣 , 為 疔 瘡 , 為 疽 , 為 癰 。 因 而 死 也 就 是 「 大 覺 」 , 死 也 就 是 「 決 疣 潰 癰 」 了 。 真 是 把 人 生 說 得 很 一 錢 不 值 。
使 他 成 為 那 樣 厭 世 的 自 然 有 其 社 會 的 背 景 。 所 謂 「 竊 鉤 者 誅 , 竊 國 者 為 諸 侯 , 諸 侯 之 門 而 仁 義 存 焉 」 ; 所 謂 「 為 之 斗 斛 以 量 之 , 則 並 與 斗 斛 而 竊 之 ; 為 之 權 衡 以 稱 之 , 則 並 與 權 衡 而 竊 之 ; 為 之 符 璽 以 信 之 , 則 並 與 符 璽 而 竊 之 ; 為 之 仁 義 以 矯 之 , 則 並 與 仁 義 而 竊 之 」 ; 這 便 是 使 他 徹 底 絕 望 了 的 原 因 。 更 具 體 的 說 時 , 便 是 : 「 田 成 子 一 旦 弒 其 君 而 盜 其 國 , 所 盜 者 豈 獨 其 國 耶 ? 並 與 其 聖 知 之 法 而 盜 之 。 」 他 生 的 時 代 就 是 這 樣 的 時 代 。 前 一 時 代 人 奔 走 呼 號 、 談 仁 說 義 , 要 人 把 人 當 成 人 , 把 事 當 成 事 , 現 在 是 實 現 了 。 韓 趙 魏 齊 都 是 新 興 的 國 家 , 然 而 畢 竟 怎 樣 呢 ? 新 的 法 令 成 立 了 , 而 受 了 保 障 的 只 是 新 的 當 政 者 。 他 們 更 聰 明 , 把 你 發 明 了 的 一 切 斗 斛 、 權 衡 、 符 璽 、 仁 義 , 通 通 盜 竊 了 去 , 成 為 了 他 們 的 護 符 。 而 一 般 人 卻 沒 有 甚 麼 改 變 。 這 種 經 過 動 盪 之 後 的 反 省 和 失 望 , 就 是 醅 釀 出 莊 子 的 厭 世 乃 至 憤 世 傾 向 的 酵 母 。
他 把 王 權 看 成 ● 品 , 把 仁 義 是 非 看 成 刑 具 ( 「 鯨 汝 以 仁 義 , 劓 汝 以 是 非 」 ) , 把 聖 哲 看 成 「 胥 易 技 係 」 的 家 奴 , 一 切 帶 著 現 實 傾 向 的 論 爭 , 在 他 看 來 , 也 就 如 同 在 豬 身 上 的 虱 子 之 爭 肥 瘠 了 。
「 天 下 有 道 , 聖 人 成 焉 。 天 下 無 道 , 聖 人 生 焉 。 方 今 之 時 , 僅 免 刑 焉 。 」
這 是 在 人 間 世 篇 面 假 借 狂 接 輿 的 口 中 所 唱 出 來 的 , 這 含 有 過 往 的 歷 史 的 追 憶 。 所 謂 「 天 下 有 道 」 , 就 如 禮 運 所 說 的 「 大 道 之 行 也 , 天 下 為 公 」 的 時 代 , 聖 人 在 那 時 代 可 以 成 其 聖 功 。 所 謂 「 天 下 無 道 」 , 便 是 「 大 道 既 隱 」 的 「 三 代 之 英 」 , 聖 人 還 可 以 自 由 過 活 。 現 代 呢 ? 滿 地 都 是 刑 辟 陷 阱 , 只 求 免 死 而 已 。 悲 觀 是 很 悲 觀 , 但 在 當 時 卻 不 失 為 是 一 種 沉 痛 的 批 判 。
因 而 他 對 於 現 實 的 一 切 是 採 取 著 不 合 作 的 態 度 。 先 以 他 的 生 活 來 說 , 他 是 把 生 活 的 必 要 削 減 到 了 極 低 的 程 度 。 他 住 的 是 「 窮 閭 陋 巷 」 , 瘦 成 為 「 槁 項 黃 馘 」 , 「 困 窘 」 到 了 只 靠 著 「 織 屨 」 ( 打 草 鞋 ) 以 維 持 生 計 。 連 見 魏 王 的 時 候 , 他 穿 的 「 大 布 之 衣 」 都 是 「 補 」 了 的 。 他 餓 得 沒 有 飯 吃 , 曾 經 向 監 河 侯 借 過 小 米 。 這 些 生 活 情 形 散 見 在 外 篇 雜 篇 面 , 大 約 都 是 他 的 門 徒 們 替 他 紀 錄 下 來 的 。 史 記 說 他 曾 為 漆 園 吏 , 在 莊 子 書 中 了 無 痕 跡 , 想 來 也 不 外 是 為 貧 而 仕 的 賤 吏 而 已 , 而 且 恐 怕 也 沒 有 做 好 久 。
要 說 他 沒 有 富 貴 的 機 會 , 是 一 位 生 活 落 伍 者 吧 , 那 他 倒 有 別 的 逸 事 可 以 免 掉 這 種 鄙 薄 。 楚 國 的 國 王 ( 史 記 以 為 威 王 ) 曾 經 聘 請 過 他 , 要 他 去 做 宰 相 , 經 他 謝 絕 了 。 他 的 朋 友 惠 施 在 做 梁 國 的 宰 相 的 時 候 , 他 去 訪 他 , 有 謠 言 說 他 是 去 代 替 惠 施 的 相 位 , 惠 施 曾 經 搜 索 過 他 三 天 三 夜 。 據 這 些 逸 事 看 來 , 足 見 他 是 有 很 多 的 機 會 可 以 富 貴 的 。 這 些 逸 事 , 也 有 人 說 是 門 徒 們 假 造 出 來 替 老 師 抬 高 身 價 的 。 是 不 是 這 樣 , 我 們 找 不 出 絕 對 的 反 證 。 但 即 使 認 為 是 假 託 吧 , 在 當 時 各 國 都 在 競 爭 著 養 士 的 時 候 , 至 少 像 齊 國 的 稷 下 學 宮 也 正 很 興 旺 ; 像 莊 子 這 樣 的 思 想 家 而 且 文 筆 汪 洋 的 人 , 他 如 肯 去 , 一 定 也 可 以 成 為 「 不 治 而 議 」 的 列 大 夫 , 食 祿 千 鍾 的 。 然 而 他 始 終 不 曾 去 過 。 他 對 於 富 貴 的 潔 癖 似 乎 潔 到 連 看 都 看 不 慣 了 。 「 惠 子 從 車 百 乘 而 過 孟 諸 , 莊 子 見 之 棄 其 餘 魚 。 」 這 是 見 於 淮 南 齊 俗 訓 的 逸 事 。 大 約 惠 施 路 過 孟 諸 的 時 候 , 莊 周 正 在 釣 魚 ; 他 看 見 了 那 「 從 車 百 乘 」 的 k 赫 的 氣 派 , 連 自 己 所 釣 的 魚 都 嫌 其 多 了 , 把 來 拋 進 了 水 。 莊 周 倒 確 是 做 到 了 「 不 為 軒 冕 肆 志 , 不 為 窮 約 趨 俗 」 的 。
富 貴 利 祿 固 然 是 「 俗 」 , 就 是 一 切 應 世 趨 時 的 學 問 , 在 他 看 來 都 不 免 是 「 俗 」 , 那 些 都 只 是 騙 猴 子 的 東 西 , 所 謂 「 朝 三 暮 四 , … … 朝 四 暮 三 」 , 湯 頭 改 了 , 藥 物 沒 有 變 。 做 奴 才 的 既 然 還 是 變 相 的 奴 才 , 你 會 談 仁 義 禮 樂 , 或 者 加 一 點 , 或 者 減 一 點 , 或 者 偏 這 邊 , 或 者 偏 那 邊 , 於 是 乎 便 爭 得 鼓 睛 暴 眼 , 鬥 得 頭 破 血 流 , 然 而 你 是 幫 了 誰 來 ? 你 於 人 生 問 題 有 了 什 麼 解 決 ? 或 者 你 已 經 安 富 尊 榮 了 , 你 在 溫 暖 的 權 勢 卵 翼 之 下 要 談 些 不 切 實 際 的 問 題 , 離 堅 白 、 縣 同 異 , 平 山 淵 , 比 天 地 , 狗 非 犬 , 馬 非 馬 , 丁 子 有 尾 , 卵 有 毛 ; 超 脫 似 乎 超 脫 , 然 而 只 是 無 聊 。 故 爾 儒 墨 他 是 看 不 起 的 , 名 家 他 也 是 看 不 起 的 。 他 說 「 道 隱 於 小 城 , 言 隱 於 榮 華 , 故 有 儒 墨 之 是 非 , 以 是 其 所 非 而 非 其 所 是 」 , 而 批 評 惠 施 「 非 所 明 而 明 之 , 故 以 堅 白 之 昧 終 」 ( 齊 物 論 ) 。 莊 子 本 人 這 樣 的 非 難 語 氣 還 是 溫 和 的 , 請 聽 他 的 後 學 們 破 口 痛 罵 吧 。
「 今 世 , 殊 死 者 相 枕 也 , 桁 楊 者 相 推 也 , 刑 戳 者 相 望 也 , 而 儒 墨 乃 始 離 跂 攘 臂 乎 桎 梏 之 間 。 噫 , 甚 矣 哉 , 其 無 媿 而 不 知 恥 也 甚 矣 ! 」 ( 在 宥 )
「 枝 於 仁 者 , 擢 德 塞 性 以 收 名 聲 , 使 天 下 簧 鼓 以 奉 不 及 之 法 , 非 乎 , 而 曾 ( 參 ) 史 ( J ) 是 已 。
駢 於 辯 者 , 累 丸 結 繩 竄 句 ( 鉤 ) , 遊 心 於 堅 白 同 異 之 間 , 而 敝 跬 ( 蹩 腳 ) 譽 無 用 之 言 , 非 乎 , 而 楊 ( 朱 ) 墨 ( 翟 ) 是 已 。 」 ( 駢 拇 )
這 比 莊 子 本 人 憤 激 得 更 無 所 底 止 了 。 但 在 這 兒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 他 們 非 儒 是 以 曾 參 為 代 表 , 而 不 傷 及 孔 丘 ; 他 們 非 名 家 是 以 楊 朱 為 代 表 , 而 不 傷 及 老 聃 。 老 聃 被 他 們 視 為 了 「 古 之 博 大 真 人 」 , 而 孔 丘 , 他 們 是 把 他 放 在 儒 家 之 外 的 。 例 如 知 北 遊 篇 載 顏 回 問 仲 尼 「 無 有 所 將 , 無 有 所 迎 」 之 意 , 仲 尼 答 以 「 外 化 而 內 不 化 」 。 接 著 在 發 明 旨 意 的 文 字 面 稱 為 「 聖 人 處 物 不 傷 物 」 , 而 涉 及 「 君 子 之 人 若 儒 墨 者 師 , 故 以 是 非 相 ● 」 。 又 如 徐 無 鬼 篇 載 仲 尼 之 楚 , 譽 「 不 言 之 言 」 , 接 著 也 盛 加 稱 道 , 而 言 「 名 若 儒 墨 而 凶 」 。 假 若 我 們 知 道 了 莊 子 的 淵 源 , 這 些 表 示 正 是 絲 毫 也 不 足 怪 的 。
莊 子 是 從 顏 氏 之 儒 出 來 的 , 但 他 就 和 墨 子 「 學 儒 者 之 業 , 受 孔 子 之 術 」 而 卒 於 「 背 周 道 而 用 夏 政 」 一 樣 ( 淮 南 要 略 ) , 自 己 成 立 了 一 個 宗 派 。 他 在 黃 老 思 想 面 找 到 了 共 鳴 , 於 是 與 儒 墨 鼎 足 而 三 , 也 成 立 了 一 個 思 想 上 的 新 宗 派 。 黃 老 思 想 本 來 經 受 齊 國 的 保 護 , 在 稷 下 學 宮 面 是 最 佔 優 勢 的 , 然 而 他 們 面 有 些 分 化 , 宋 鉼 尹 文 一 派 演 化 而 為 名 家 , 惠 施 在 梁 受 了 他 們 的 傳 統 ; 慎 到 田 駢 一 派 演 化 而 為 法 家 , 關 尹 一 派 演 化 而 為 術 家 , 申 不 害 與 韓 非 承 受 了 他 們 的 傳 統 。 真 正 的 道 家 思 想 , 假 使 沒 有 莊 周 的 出 現 , 在 學 術 史 上 恐 怕 失 掉 了 它 的 痕 跡 的 。 道 家 本 是 漢 人 的 命 名 , 而 在 事 實 上 確 因 有 莊 周 及 其 後 學 們 的 闡 揚 和 護 法 , 才 有 這 個 宗 派 的 建 立 。 莊 周 並 不 曾 自 命 為 「 道 家 」 , 說 劍 篇 雖 然 是 假 託 , 但 他 的 後 學 說 他 「 儒 服 而 見 ( 趙 ) 王 」 , 可 見 他 們 的 一 派 依 然 是 自 命 為 儒 者 。 田 子 方 篇 面 又 有 一 段 寓 言 , 說 莊 子 見 魯 哀 公 ( 二 ) , 哀 公 說 「 魯 多 儒 士 , 少 為 先 生 方 者 」 , 這 是 說 莊 周 也 是 儒 士 , 然 而 方 法 不 同 。 儒 之 中 本 來 也 有 多 少 派 別 , 在 孔 子 當 時 已 有 「 君 子 儒 」 與 「 小 人 儒 」 ; 在 荀 子 口 中 則 有 所 非 難 的 「 賤 儒 」 或 「 俗 儒 」 。 莊 門 雖 自 命 為 儒 士 而 要 毀 儒 , 那 是 絲 毫 也 不 足 怪 的 。 但 就 由 於 莊 門 之 非 毀 「 儒 墨 楊 秉 」 , 而 道 家 的 根 基 也 就 深 固 起 來 了 。
黃 老 學 派 的 宇 宙 觀 是 全 部 被 承 受 了 的 。 宇 宙 萬 物 認 為 只 是 一 些 跡 相 , 而 演 造 這 些 跡 相 的 有 一 個 超 越 感 官 、 不 為 時 間 和 空 間 所 範 圍 的 本 體 。 這 個 本 體 名 字 叫 「 道 」 。 道 體 是 無 限 的 東 西 , 無 時 不 在 , 無 處 不 在 : 螻 蟻 面 有 它 , 稊 稗 面 有 它 , 瓦 甓 面 有 它 , 屎 溺 面 有 它 。 要 說 有 神 吧 , 神 是 從 它 生 出 來 的 。 要 說 有 鬼 吧 , 鬼 是 從 它 生 出 來 的 。 它 生 出 天 地 , 生 出 帝 王 , 生 出 一 切 的 理 則 。 它 自 己 又 是 從 什 麼 地 方 出 來 的 呢 ? 它 是 自 己 把 自 己 生 出 來 的 。
「 夫 道 , 有 情 有 信 , 無 為 ( 當 是 象 字 之 誤 , 古 文 為 字 從 爪 象 ) 無 形 。 可 傳 而 不 可 受 , 可 得 而 不 可 見 。 自 本 自 根 , 未 有 天 地 , 自 古 以 固 存 。 神 鬼 神 帝 , 生 天 生 地 。 在 太 極 之 先 而 不 為 高 , 在 六 極 之 下 而 不 為 深 , 先 天 地 生 而 不 為 久 , 長 於 上 古 而 不 為 老 。 」 ( 大 宗 師 )
有 了 這 樣 一 種 「 道 」 , 他 便 要 向 它 學 習 , 拜 它 為 老 師 , 這 就 是 所 謂 「 大 宗 師 」 。 他 向 它 喊 道 : 「 吾 師 乎 ! 吾 師 乎 ! ● 萬 物 而 不 為 義 , 澤 及 萬 世 而 不 為 仁 , 長 於 上 古 而 不 為 老 , 覆 載 天 地 , 刻 雕 眾 形 而 不 為 巧 。 」 ( 這 在 大 宗 師 篇 雖 然 託 之 許 由 之 口 說 出 , 但 在 天 道 篇 明 明 引 作 「 莊 子 曰 」 , 可 知 意 而 子 與 許 由 的 對 話 , 完 全 是 寓 言 。 ) 向 這 種 「 道 」 學 習 , 和 這 渾 沌 的 東 西 合 而 為 一 體 , 在 他 看 來 , 人 生 就 生 出 意 義 來 了 。 人 生 的 苦 惱 、 煩 雜 、 無 聊 , 乃 至 生 死 的 境 地 , 都 可 得 到 解 脫 。 把 一 切 差 別 相 都 打 破 , 和 宇 宙 萬 物 成 為 一 通 , 說 我 是 牛 也 就 是 牛 , 說 我 是 馬 也 就 是 馬 , 說 我 是 神 明 也 就 是 神 明 , 說 我 是 屎 尿 也 就 是 屎 尿 。 道 就 是 我 , 因 而 也 就 什 麼 都 是 我 。 道 是 無 窮 無 際 、 不 生 不 滅 的 , 因 而 我 也 就 是 無 窮 無 際 、 不 生 不 滅 的 。 未 死 之 前 已 有 我 , 既 死 之 後 也 有 我 。 你 說 我 死 了 嗎 ? 我 並 沒 有 死 。 火 也 燒 不 死 我 , 水 也 淹 不 死 我 。 我 化 成 灰 , 我 還 是 在 。 我 化 成 飛 蟲 的 腿 , 老 鼠 的 肝 臟 , 我 還 是 在 。 這 樣 的 我 是 多 麼 的 自 由 呀 , 多 麼 的 長 壽 呀 , 多 麼 的 偉 大 呀 。 你 說 彭 祖 八 百 歲 , 那 是 太 可 憐 了 。 你 說 「 楚 之 南 有 冥 靈 者 、 以 五 百 歲 為 春 , 五 百 歲 為 秋 ; 上 古 有 大 椿 者 、 以 八 千 歲 為 春 , 八 千 歲 為 秋 」 , 那 都 太 可 憐 了 。 那 種 有 數 之 數 , 何 如 我 這 無 數 之 數 ? 一 切 差 別 相 都 是 我 的 相 , 一 切 差 別 相 都 撒 棄 , 管 你 細 梗 也 好 , 房 柱 也 好 , 癩 病 患 者 也 好 , 美 貌 的 西 子 也 好 , 什 麼 奇 形 怪 相 的 東 西 , 一 切 都 混 而 為 一 。 一 切 都 是 「 道 」 , 一 切 都 是 我 。 這 就 叫 作 : 「 天 地 與 我 并 生 , 而 萬 物 與 我 為 一 。 」 ( 齊 物 論 )
把 這 種 「 道 」 學 會 了 的 人 , 就 是 「 有 道 之 士 」 , 也 就 是 「 真 人 」 ( 真 正 的 人 ) 。 這 種 「 真 人 」 , 在 大 宗 師 面 描 寫 得 很 盡 致 。 據 說 這 種 人 , 不 欺 負 人 少 , 不 以 成 功 自 雄 , 不 作 謀 慮 , 過 了 時 機 不 失 悔 , 得 到 時 機 不 忘 形 , 爬 上 高 處 他 會 不 怕 , 掉 進 水 去 不 會 打 濕 , 落 下 火 坑 不 覺 得 熱 。 據 說 這 種 人 睡 了 是 不 做 夢 的 , 醒 來 是 不 憂 愁 的 , 吃 東 西 隨 便 , 呼 吸 來 得 很 深 , 他 不 像 凡 人 一 樣 用 咽 喉 呼 吸 , 而 是 用 腳 後 跟 呼 吸 。 據 說 這 種 人 也 不 貪 生 , 也 不 怕 死 , 活 也 無 所 謂 , 死 也 無 所 謂 , 隨 隨 便 便 的 來 , 隨 隨 便 便 的 去 , 自 己 的 老 家 沒 有 忘 記 , 自 己 的 歸 宿 也 不 追 求 , 接 到 呢 也 好 , 丟 掉 呢 也 就 算 了 。 據 說 這 就 是 心 沒 有 離 開 本 體 , 凡 事 都 聽 其 自 然 。 這 樣 的 人 , 心 是 有 主 宰 的 , 容 貌 是 清 的 , 額 頭 是 恢 宏 的 ; 冷 清 清 的 像 秋 天 一 樣 , 煖 洋 洋 的 像 春 天 一 樣 ; 一 喜 一 怒 合 乎 春 夏 秋 冬 , 對 於 任 何 事 物 都 適 宜 , 誰 也 不 知 道 他 的 底 蘊 。 據 說 這 種 人 , 樣 子 很 巍 峨 而 不 至 於 崩 潰 , 性 情 很 客 氣 而 又 不 那 麼 自 卑 ; 挺 立 特 行 有 稜 角 而 不 槁 暴 , 天 空 海 闊 像 瓠 落 而 不 浮 誇 ; 茫 茫 然 像 很 高 興 , 頹 唐 著 又 像 不 得 已 ; 像 活 水 停 蓄 一 樣 和 藹 可 親 , 像 島 嶼 蓊 鬱 一 樣 氣 宇 安 定 , 像 很 寬 大 , 又 像 很 高 傲 ; 像 很 好 說 話 , 又 像 什 麼 話 都 不 想 說 。 ─ ─ 就 這 樣 , 把 他 所 理 想 的 人 格 還 刻 畫 了 一 些 , 一 句 話 歸 總 , 這 就 是 後 來 的 陰 陽 家 或 更 後 的 道 教 所 誇 講 的 神 仙 了 。 這 種 人 可 以 「 乘 雲 氣 , 御 飛 龍 而 遊 乎 四 海 之 外 」 , 純 全 是 厭 世 的 莊 子 所 幻 想 出 來 的 東 西 , 他 的 文 學 式 的 幻 想 力 實 在 是 太 豐 富 了 , 在 莊 子 當 時 , 這 些 觀 念 當 然 是 很 新 鮮 的 東 西 , 他 自 己 也 陶 醉 在 這 種 幻 想 面 似 乎 得 到 了 超 脫 的 一 樣 。
這 種 「 真 人 」 , 在 大 宗 師 面 所 刻 畫 的 , 雖 然 已
經 夠 離 奇 , 但 還 是 正 常 的 面 貌 , 而 在 德 充 符 面 , 他 的
幻 想 更 採 取 了 一 個 新 的 方 面 , 把 「 真 人 」 的 面 貌 , 專 從
奇 性 一 方 面 來 描 寫 。 兀 者 王 駘 、 兀 者 申 屠 嘉 、 兀 者 叔 山
無 趾 、 惡 人 袁 駘 它 、 闉 跂 支 離 無 脹 、 甕 ● 大 癭 , 這 些 四
體 不 全 , 奇 形 性 相 的 假 想 人 物 , 在 他 說 來 , 都 是 比 仲 尼
子 產 還 要 高 超 、 神 妙 、 不 可 思 議 ; 使 婦 女 愛 他 們 , 使 人
民 愛 他 們 , 使 國 君 愛 他 們 , 使 愛 他 們 的 人 肯 為 他 們 犧 牲
一 切 ; 而 視 一 般 四 體 周 正 、 不 奇 不 怪 的 人 反 而 是 奇 形 怪
相 。 他 的 意 思 是 說 絕 對 的 精 神 超 越 乎 相 對 的 形 體 , 所 謂「
德 有 所 長 而 形 有 所 忘 」 。 得 道 之 謂 德 , 道 德 充 實 之 徵
, 使 惡 化 為 美 , 缺 化 為 全 , 這 便 是 所 謂 「 德 充 〔 之 〕 符
」 。 但 由 他 這 一 幻 想 , 以 後 的 神 仙 中 人 , 便 差 不 多 都 是
奇 形 怪 相 的 寶 貝 。 民 間 的 傳 說 , 繪 畫 上 的 形 像 , 兩 千 多
年 來 成 為 了 極 陳 腐 的 俗 套 , 然 而 這 發 明 權 原 來 是 屬 於 莊
子 的 。
天 下 篇 把 關 尹 老 聃 稱 為 「 古 之 博 大 真 人 」 , 在 莊 子 或 其 後 學 自 然 是 以 關 尹 老 聃 為 合 乎 他 們 所 理 想 的 人 格 了 。 然 而 從 莊 子 的 思 想 上 看 來 , 他 只 採 取 了 關 尹 老 聃 清 靜 無 為 的 一 面 , 而 把 他 們 的 關 於 權 變 的 主 張 揚 棄 了 。 莊 子 這 一 派 或 許 可 以 稱 為 純 粹 的 道 家 吧 ? 沒 有 莊 子 的 出 現 , 道 家 思 想 儘 管 在 齊 國 的 稷 下 學 宮 受 著 溫 暖 的 保 育 , 然 而 已 經 向 別 的 方 面 分 化 了 : 宋 鉼 尹 文 一 派 發 展 而 為 名 家 , 田 駢 慎 到 一 派 發 展 而 為 法 家 , 關 尹 一 派 發 展 而 為 術 家 。 道 家 本 身 如 沒 有 莊 子 的 出 現 , 可 能 是 已 經 歸 於 消 滅 了 。 然 而 就 因 為 有 他 的 出 現 , 他 從 稷 下 三 派 吸 收 他 們 的 精 華 , 而 維 繫 了 老 聃 的 正 統 , 從 此 便 與 儒 墨 兩 家 鼎 足 而 三 了 。 在 莊 周 自 己 並 沒 有 存 心 以 「 道 家 」 自 命 , 他 只 是 想 折 衷 各 派 的 學 說 而 成 一 家 言 , 但 結 果 他 在 事 實 上 成 為 了 道 家 的 馬 鳴 、 龍 樹 ( 三 ) 。
他 的 見 解 自 認 為 是 絕 對 的 , 其 它 世 俗 的 見 解 如 儒 如 墨 , 都 只 是 相 對 的 是 非 , 相 對 的 是 非 不 能 作 絕 對 判 斷 的 標 準 。 所 以 他 「 不 譴 是 非 」 。 「 不 譴 是 非 」 者 , 不 過 問 世 俗 儒 墨 相 對 的 是 非 , 而 在 他 的 學 說 立 場 上 實 在 是 大 譴 而 特 譴 。 他 是 以 他 的 絕 對 以 譴 相 對 , 一 篇 齊 物 論 就 是 這 項 譴 詞 。 文 章 是 做 得 很 汪 洋 恣 肆 的 , 然 而 要 點 也 不 外 乎 這 幾 句 。
「 道 惡 乎 隱 而 有 真 偽 ? 言 惡 乎 隱 而 有 是 非 ? 道 惡 乎 往 而 不 存 ? 言 惡 乎 存 而 不 可 ? 道 隱 於 小 成 , 言 隱 於 榮 華 。 故 有 儒 墨 之 是 非 , 以 是 其 所 非 , 而 非 其 所 是 。 欲 是 其 所 非 所 是 , 則 莫 若 以 明 。 」
「 以 指 喻 指 之 非 指 , 不 若 以 非 指 喻 指 之 非 指 也 。 以 馬 喻 馬 之 非 馬 , 不 若 以 非 馬 喻 馬 之 非 馬 也 。 天 地 一 指 也 , 萬 物 一 馬 也 。 可 乎 可 , 不 可 乎 不 可 。 道 行 之 而 成 , 物 謂 之 而 然 ? 惡 乎 然 ? 然 於 然 , 惡 乎 不 然 ? 不 然 於 不 然 。 物 固 有 所 然 , 物 固 有 所 可 。 無 物 不 然 , 無 物 不 可 。 故 為 是 舉 莛 與 楹 , 厲 與 西 施 , 恢 詭 譎 怪 , 道 通 為 一 。 其 分 也 , 成 也 ; 其 成 也 , 毀 也 。 凡 物 無 成 與 毀 , 復 通 為 一 。 唯 達 者 知 通 為 一 , 為 是 不 用 , 而 寓 諸 庸 。 庸 也 者 , 用 也 ; 用 也 者 , 通 也 ; 通 也 者 , 得 也 。 適 得 而 幾 已 , 因 是 已 。 」
一 因 一 明 便 是 一 破 一 立 。 明 以 明 彼 相 對 , 因 以 因 此 絕 對 。 絕 對 者 就 是 道 , 就 是 一 ; 以 道 統 觀 一 切 , 萬 物 因 其 自 然 。 道 是 萬 變 無 常 的 , 物 也 不 斷 的 流 離 轉 徙 , 是 的 忽 然 變 而 為 非 , 非 的 忽 然 變 而 為 是 , 剛 始 分 潰 已 有 新 的 合 成 , 剛 始 合 成 已 有 新 的 分 潰 ; 固 執 著 相 對 的 是 非 以 為 是 非 , 那 是 非 永 沒 有 定 準 。 你 說 我 所 是 的 為 非 , 我 說 你 所 非 的 為 是 , 到 底 誰 非 誰 是 ? 這 便 是 所 謂 「 以 指 喻 指 之 非 指 」 或 「 以 馬 喻 馬 之 非 馬 」 。 指 是 宗 旨 、 是 觀 念 ; 馬 是 法 碼 、 是 符 號 。 你 的 是 一 種 觀 念 , 我 的 也 是 一 種 觀 念 ; 你 的 是 一 種 符 號 , 我 的 也 是 一 種 符 號 。 你 以 一 種 相 對 的 觀 念 或 符 號 來 反 對 我 這 另 一 種 相 對 的 觀 念 或 符 號 , 你 說 我 不 是 , 我 也 可 以 回 頭 說 你 不 是 。 因 此 到 不 如 以 絕 對 的 觀 念 或 符 號 , 去 反 對 那 相 對 的 觀 念 或 符 號 。 這 譬 如 兄 弟 吵 架 , 父 親 出 馬 , 兩 造 的 口 角 不 加 判 決 , 自 然 也 就 止 息 了 。 這 就 是 所 謂 「 以 『 指 』 喻 『 指 』 之 非 『 指 』 , 莫 若 以 『 非 指 』 喻 『 指 』 之 非 『 指 』 也 ; 以 『 馬 』 喻 『 馬 』 之 非 『 馬 』 , 莫 若 以 『 非 馬 』 喻 『 馬 』 之 非 『 馬 』 也 」 的 意 思 。 「 非 指 」 或 「 非 馬 」 便 是 超 乎 指 與 馬 的 絕 對 的 東 西 。 這 絕 對 的 東 西 是 什 麼 呢 ? 簡 單 得 很 , 就 是 「 天 地 一 指 也 , 萬 物 一 馬 也 」 那 麼 兩 句 。 天 地 萬 物 只 是 一 個 觀 念 , 一 個 符 號 , 再 簡 單 一 點 , 也 就 是 所 謂 「 道 」 , 所 謂 「 一 」 。 一 切 都 籠 罩 在 面 , 分 什 麼 彼 此 , 分 什 麼 是 非 ? 渾 渾 沌 沌 , 各 任 自 然 。 假 使 一 定 要 鑿 通 眼 耳 口 鼻 , 那 正 是 人 所 幹 的 多 餘 事 體 。 那 樣 一 來 , 渾 沌 就 死 了 , 自 然 就 死 了 , 道 就 死 了 , 一 就 死 了 , 就 成 其 為 天 下 無 道 , 天 下 不 能 歸 於 一 。 荒 唐 悠 渺 地 說 去 說 來 , 歸 根 還 是 那 麼 簡 單 的 一 套 。
莊 子 就 以 這 簡 單 的 一 套 , 自 認 為 得 到 了 循 環 的 中
心 , 他 可 以 不 著 邊 際 , 不 落 形 跡 , 隨 著 自 然 的 循 環 以 至
於 無 窮 ─ ─ 「 得 其 環 中 , 以 應 無 窮 」 。 再 從 修 養 一 方 面
來 說 吧 , 便 是 「 象 善 無 近 名 , 象 惡 無 近 刑(
形 ) , 緣 督 以 為 經 , 可 以 保 身 , 可 以 全 生 , 可 以 養 親
( 心 ) , 可 以 盡 年 」 ( 養 生 主 ) 。 象 善 象 惡 兩 個 象 字 ,
書 上 都 誤 成 「 為 」 字 去 了 , 古 文 「 為 」 從 爪 象 , 故 容 易
訛 變 。 外 象 美 不 要 貪 名 聲 , 外 象 醜 不 要 拘 形 跡 , 守 中 以
為 常 , 那 便 可 以 安 全 壽 考 了 。 這 些 話 倒 說 得 比 較 踏 實 ,
或 者 也 就 是 本 心 話 了 。 「 方 今 之 世 , 僅 免 刑 焉 , 」 抗 又
無 法 去 抗 , 順 又 昧 不 過 良 心 , 只 好 閉 著 眼 睛 一 切 不 管 ,
芒 乎 昧 乎 , 恍 兮 惚 兮 , 以 苟 全 性 命 於 亂 世 而 遊 戲 人 間 。
這 本 來 是 悲 憤 的 極 端 , 然 而 卻 也 成 為 了 油 滑 的 開 始 。 所
謂 「 知 其 不 可 奈 何 而 安 之 若 命 」 , 「 乘 物 以 遊 心 , 託 不
得 已 以 養 中 」 , 莊 子 自 己 便 已 經 道 穿 了 。 因 此 , 他 的 處
世 哲 學 結 果 是 一 套 滑 頭 主 義 , 隨 便 到 底 ─ ─ 「 彼 且 為 嬰
兒 , 亦 與 之 為 嬰 兒 ; 彼 且 為 無 町 畦 , 亦 與 之 為 無 町 畦 ;
彼 且 為 無 崖 , 亦 與 之 為 無 崖 。 」 「 支 離 其 形 , 支 離 其 德
」 , 而 達 到 他 的 「 無 用 之 用 」 。 「 無 用 」 者 無 用 於 世 ,「
之 用 」 者 有 用 於 己 , 全 生 、 保 身 、 養 親 、 盡 年 就 是 大
用 了 。 你 說 他 不 黨 無 私 吧 , 其 實 何 嘗 無 私 ! 不 過 莊 周 比
關 尹 老 聃 退 了 一 步 , 是 並 不 想 知 雄 守 雌 , 先 予 後 取 , 運
用 權 謀 詐 術 以 企 圖 損 人 利 己 而 已 。 這 是 分 岐 的 地 方 。 莊
周 書 , 無 論 內 篇 外 篇 , 都 把 術 數 的 那 一 套 是 揚 棄 了 的 。
這 可 以 說 , 是 這 一 派 在 消 極 一 方 面 的 特 色 。 因 有 這 一 特
色 , 後 人 反 而 覺 得 老 聃 關 尹 也 純 然 清 靜 恬 淡 , 那 是 大 海
的 汪 洋 , 渾 化 了 江 河 的 沉 濁 。
莊 子 在 事 實 上 也 並 不 是 完 全 忘 情 於 世 道 的 人 。 他
雖 然 主 張 「 無 情 」 ─ ─ 「 不 以 好 惡 內 傷 其 身 , 常 因 自 然
而 不 益 生 」 ( 德 充 符 ) , 這 無 疑 是 宋 鉼 「 情 欲 寡 淺 」 的
發 展 , 但 他 並 不 非 戰 , 他 說 「 聖 人 之 用 兵 也 , 亡 國 而 不
失 人 心 」 ( 大 宗 師 ) 。 他 也 談 到 治 天 下 的 道 理 , 應 帝 王
一 篇 便 是 他 的 君 道 的 主 張 , 那 看 來 好 像 是 徹 底 的 放 任 無
為 主 義 。 他 說 做 帝 王 的 應 該 「 無 為 名 尸 , 無 為 謀 府 , 無
為 事 任 , 無 為 知 主 ; 體 盡 無 窮 而 遊 無 朕 , 盡 其 所 受 於 天
而 無 見 得 , 亦 虛 而 已 。 至 人 之 用 心 若 鏡 , 不 將 不 迎 , 應
而 不 藏 , 故 能 勝 物 而 不 傷 」 ( 應 帝 王 ) 。 這 是 慎 到 「 棄
知 去 己 而 緣 不 得 已 」 的 發 展 , 但 他 不 專 一 「 尚 法 」 , 而
說 「 以 刑 為 體 , 以 禮 為 翼 , 以 知 為 時 ( 恃 ) , 以 德 為 循
」 ( 大 宗 師 ) 。 不 廢 刑 政 , 亦 不 廢 禮 樂 , 做 帝 王 者 雖 不
能 用 私 智 , 而 當 以 智 者 以 為 丞 輔 。 外 篇 「 無 為 而 尊 者 天
道 也 , 有 為 而 累 者 人 道 也 ; 主 者 天 道 也 , 臣 者 人 道 也 」(
在 宥 ) , 「 上 必 無 為 而 用 天 下 , 下 必 有 為 為 天 下 用 」
( 天 道 ) , 就 是 這 些 意 思 的 解 釋 了 。 在 這 些 地 方 , 依 然
透 露 著 儒 家 本 色 , 或 者 是 情 不 自 禁 的 吧 。
莊 子 是 絕 頂 聰 明 的 人 , 他 的 門 徒 們 大 約 也 是 些 絕
頂 聰 明 的 人 , 他 們 的 文 章 實 在 是 異 常 超 妙 。 你 說 他 們 很
隨 便 吧 , 但 他 們 的 文 理 很 密 察 , 實 在 是 有 點 「 其 理 不 竭
, 其 來 不 蛻 」 的 形 勢 。 「 其 來 不 蛻 」 者 是 說 獨 往 獨 來 ,
無 所 脫 胎 , 不 是 從 別 人 的 東 西 蛻 化 而 出 的 。 但 無 疑 他 們
實 在 都 是 一 些 厭 世 派 , 所 謂 「 以 天 下 為 沉 濁 , 不 可 與 莊
語 」 , 便 只 好「
獨 與 天 地 精 神 往 來 」 。 他 們 憤 慨 禮 樂 仁 義 為 大 盜 所 盜
, 而 要 避 開 那 些 大 盜 , 想 出 一 套 不 能 盜 的 法 寶 來 , 至 少
是 想 藉 以 保 全 自 己 或 安 慰 自 己 。 莊 子 說 : 「 藏 舟 於 壑 ,
藏 山 ( 舢 ) 於 澤 , 謂 之 固 矣 , 然 而 夜 半 有 力 者 負 之 而 走
, 昧 者 不 知 也 ; 藏 小 大 有 宜 , 猶 有 所 遯 , 若 夫 藏 天 下 於
天 下 而 不 得 所 遯 , 是 物 之 大 情 也 。 」 他 也 在 防 盜 , 他
來 一 套 大 法 寶「
旁 礡 萬 物 以 為 一 」 , 這 不 僅 是 「 藏 天 下 於 天 下 」 , 簡
直 是 藏 宇 宙 於 宇 宙 了 。 這 還 盜 得 了 , 逃 得 了 嗎 ? 然 而 後
人 依 然 給 他 盜 了 , 讓 它 逃 了 , 這 是 聰 明 的 莊 子 所 不 曾 預
料 到 的 吧 。 他 所 理 想 的 「 真 人 」 , 不 一 二 傳 便 成 為 陰 陽
方 士 之 流 的 神 仙 , 連 秦 始 皇 帝 都 盜 竊 了 他 的 「 真 人 」 徽
號 。 他 理 想 的 恬 淡 無 為 , 也 變 成 持 盈 保 泰 的 想 法 和 苦 難
的 避 難 所 了 。
自 有 莊 子 的 出 現 , 道 家 與 儒 墨 雖 成 為 鼎 立 的 形 勢
, 但 在 思 想 本 質 上 , 道 與 儒 是 比 較 接 近 的 。 道 家 特 別 尊
重 個 性 , 強 調 個 人 的 自 由 到 了 狂 放 的 地 步 , 這 和 儒 家 個
性 發 展 的 主 張 沒 有 什 麼 大 了 不 起 的 衝 突 。 墨 家 是 抹 殺 個
性 的 , 可 以 說 是 處 在 另 一 個 極 端 。 墨 家 的 尊 天 、 明 鬼 、
尚 賢 、 尚 同 諸 義 , 與 道 家 極 不 相 容 , 就 是 以 尊 重 私 有 權
為 骨 幹 的 兼 愛 與 非 攻 的 主 張 , 也 為 道 家 所 反 對 。 「 兼 愛
不 亦 迂 乎 ! 無 私 焉 , 乃 私 也 」 ( 天 道 ) ; 「 愛 民 , 害 民
之 始 也 ; 為 義 偃 兵 , 造 兵 之 本 也 」 ( 徐 無 鬼 ) ; 這 些 都
是 很 深 刻 的 批 評 。 在 「 兼 愛 」 中 看 出 本 來 是 為 私 , 在 「
非 攻 」 中 看 出 本 來 是 為 保 護 私 有 權 的 防 禦 戰 。 二 千 多 年
後 的 今 天 , 批 評 墨 子 學 說 的 人 差 不 多 誰 也 沒 有 做 到 這 樣
的 深 刻 。 道 家 也 執 有 命 說 。「
天 下 有 大 戒 二 , 其 一 命 也 , 其 一 義 也 」 ( 人 間 世 ) 。
「 死 生 存 亡 , 窮 達 貧 富 , 賢 與 不 肖 , 毀 譽 , 飢 渴 寒 暑 ,
是 事 之 變 , 命 之 行 也 。 日 夜 相 代 乎 前 , 而 知 ( 智 ) 不 能
規 乎 其 始 者 也 」 ( 德 充 符 ) 。 「 死 生 命 也 , 其 有 夜 旦 之
常 , 天 也 , 人 之 所 不 得 與 」 ( 大 宗 師 ) 。 「 性 不 可 易 ,
命 不 可 變 」 ( 天 運 ) 。 「 無 以 人 滅 天 , 無 以 故 ( 作 ) 滅
命 」 ( 秋 水 ) 。 「 達 命 之 情 者 , 不 務 知 ( 智 ) 之 所 無 奈
何 」 ( 達 生 ) 。 這 些 比 儒 家 的 必 然 論 更 進 了 一 步 , 而 是
到 達 了 宿 命 論 的 境 地 了 。 這 當 然 是 墨 家 非 命 說 的 正 反 對
。 剩 下 的 只 是 非 樂 、 節 用 、 節 葬 的 三 項 , 天 下 篇 所 認 真
批 評 到 的 只 有 這 三 項 , 而 說 他 們 「 為 之 太 過 , 己 之 太 循
( 遁 ) , … … 反 天 下 之 心 , 天 下 不 堪 」 。 結 果 , 差 不 多
墨 家 的 主 張 是 全 被 反 對 了 。
莊 子 這 一 派 的 主 張 , 看 來 有 時 候 也 很 矛 盾 。 例 如 他 們 說 墨 家 的 非 樂 節 用 太 過 , 「 不 與 先 王 同 , 毀 古 之 禮 樂 , 」 然 而 他 們 也 明 明 說 「 五 色 亂 目 使 目 不 明 , 五 聲 亂 耳 使 耳 不 聰 」 ( 天 地 ) 。 「 絕 聖 棄 知 , 大 盜 乃 止 ; 擿 玉 毀 珠 , 小 盜 不 起 ; 焚 符 破 璽 , 而 民 朴 鄙 ; 掊 斗 折 衡 , 而 民 不 爭 ; 殫 殘 天 下 之 聖 法 , 而 民 始 可 與 論 議 」 ( 胠 篋 ) 。 甚 至 還 要 「 塞 瞽 曠 之 耳 , … … 膠 離 朱 之 目 , … … 儷 工 倕 之 指 , … … 削 曾 史 之 行 , 鉗 楊 墨 之 口 」 ( 同 上 ) 。 這 不 是 做 得 更 過 嗎 ?
關 於 埋 葬 , 在 莊 子 死 時 有 一 段 逸 話 , 向 來 是 很 膾 炙 人 口 的 。 便 是 莊 子 要 死 的 時 候 , 他 的 門 徒 們 想 「 厚 葬 」 他 , 莊 子 反 對 。 他 說 「 吾 以 天 地 為 棺 槨 , 以 日 月 為 連 璧 , 星 辰 為 珠 璣 , 萬 物 為 齎 送 , 吾 葬 具 豈 不 備 耶 ? 何 以 加 此 ? 」 弟 子 們 說 : 「 我 們 是 怕 烏 鴉 子 吃 你 呀 。 」 莊 子 說 : 「 露 天 葬 讓 烏 鴉 和 鷂 子 吃 , 土 葬 呢 , 讓 螻 蛄 和 螞 蟻 吃 ; 一 定 要 從 烏 鴉 和 鷂 子 嘴 搶 過 來 , 送 給 螻 蛄 和 螞 蟻 , 未 免 太 不 公 平 了 ! 」 ( 列 禦 寇 ) 。 這 連 「 桐 棺 三 寸 」 都 不 要 , 也 比 墨 子 所 主 張 的 更 要 超 過 了 。
這 樣 貌 似 矛 盾 的 原 故 , 要 說 做 文 章 的 人 不 同 , 莊 子 書 外 、 雜 諸 篇 並 非 出 於 一 人 之 手 , 那 倒 也 容 易 解 釋 過 去 。 不 過 在 這 兒 似 乎 還 有 一 點 深 刻 的 區 別 , 便 是 莊 子 一 派 主 張 生 活 恬 淡 , 摒 棄 情 欲 , 或 甚 至 死 後 裸 葬 , 雖 然 比 墨 家 的 非 樂 、 節 用 、 節 葬 猶 有 過 之 , 但 莊 派 是 主 張 自 發 , 而 墨 家 是 主 張 強 制 , 這 是 絕 大 的 不 同 。 自 發 是 聽 其 自 由 , 所 以 先 生 打 算 裸 葬 , 而 弟 子 則 打 算 「 厚 葬 」 , 甲 弟 子 說 墨 子 做 得 太 過 , 而 乙 弟 子 卻 可 以 做 得 更 過 了 。
從 大 體 上 說 來 , 在 尊 重 個 人 的 自 由 , 否 認 神 鬼 的 權 威 , 主 張 君 主 的 無 為 , 服 從 性 命 的 拴 束 , 這 些 基 本 的 思 想 立 場 上 接 近 於 儒 家 而 把 儒 家 超 過 了 。 在 蔑 視 文 化 的 價 值 , 強 調 生 活 的 質 樸 , 反 對 民 智 的 開 發 , 採 取 復 古 的 步 驟 , 這 些 基 本 的 行 動 立 場 上 接 近 於 墨 家 而 也 把 墨 家 超 過 了 。 因 此 他 們 在 思 想 上 提 到 墨 家 上 來 的 時 候 絕 少 , 似 乎 認 為 它 是 值 不 得 批 判 的 。 所 以 一 樣 在 反 對 儒 墨 , 而 對 於 墨 家 是 淡 漠 , 對 於 儒 家 是 白 熱 。 孟 子 也 早 就 說 過 「 逃 墨 必 歸 於 楊 , 逃 楊 必 歸 於 儒 , 」 是 說 儒 與 道 之 比 較 相 近 , 至 少 是 說 明 了 一 部 份 的 真 實 的 。
莊 子 的 門 徒 一 定 很 多 , 在 外 、 雜 諸 篇 中 , 我 們 可
以 看 出 至 少 有 四 五 個 人 的 筆 墨 , 而 姓 名 留 傳 了 下 來 的 就
只 有 蘭 且 一 個 人 ( 見 山 木 ) 。 秋 水 篇 載 魏 牟 與 公 孫 龍 的
談 話 , 比 莊 子 之 言 為 東 海 , 而 譏 公 孫 龍 為「
埳 井 之 蛙 」 , 又 說 : 「 知 ( 智 ) 不 知 是 非 之 竟 , 而 猶
欲 觀 於 莊 子 之 言 , 是 猶 使 蚊 負 山 , 商 蚷 馳 河 也 。 … … 是
直 用 管 窺 天 , 用 錐 指 地 也 。 」 翻 來 覆 去 地 極 端 推 崇 莊 子
, 藐 視 公 孫 龍 , 把 公 孫 龍 說 得 「 口 呿 而 不 合 , 舌 舉 而 不
下 , 乃 逸 而 走 」 。 據 這 看 來 , 魏 牟 也 可 能 是 莊 周 的 弟 子
。 魏 牟 又 稱 為 中 山 公 子 牟 , 讓 王 篇 又 載 他 和 瞻 子 的 一 段
問 答 , 他 自 己「
身 在 江 海 之 上 , 心 居 魏 闕 之 下 」 , 雖 然 過 著 避 世 的 生
活 而 不 能 忘 情 富 貴 , 拿 著 沒 辦 法 。 瞻 子 勸 他 「 重 生 」 ,
能 夠 「 重 生 」 便 能 看 輕 利 祿 了 。 公 子 牟 說 : 雖 然 知 道 這
個 道 理 , 但 情 不 自 禁 。 瞻 子 就 勸 他 聽 其 自 然 , 不 要 禁 ,
假 使 不 能 自 禁 的 又 要 勉 強 , 那 是 有 兩 重 的 患 害 。 做 讓 王
篇 的 人 便 批 評 道 : 「 魏 牟 萬 乘 之 公 子 也 , 其 隱 巖 穴 也 ,
難 為 於 布 衣 之 士 。 雖 未 至 乎 道 , 可 謂 有 其 意 矣 。 」 這 也
很 像 是 對 於 同 門 後 進 的 一 種 口 氣 。 魏 牟 是 有 著 作 的 , 藝
文 志 道 家 有 「 公 子 牟 四 篇 」 , 班 固 註 云 :「
魏 之 公 子 也 , 先 莊 子 , 莊 子 稱 之 。 」 「 先 莊 子 」 之 說
分 明 是 錯 誤 , 只 是 名 見 莊 子 書 , 莊 門 後 學 曾 稱 之 而 已 。
戰 國 策 趙 策 兩 見 魏 牟 , 與 秦 應 侯 、 趙 建 信 君 同 時 , 其 時
代 自 比 莊 子 稍 後 。 他 對 於 應 侯 的 臨 別 贈 言 所 說 的 話 : 「
貴 不 與 富 期 而 富 至 , 富 不 與 粱 肉 期 而 粱 肉 至 , 粱 肉 不 與
驕 奢 期 而 驕 奢 至 , 驕 奢 不 與 死 亡 期 而 死 亡 至 。 」 誠 然 是
足 以 發 人 深 省 。 荀 子 非 十 二 子 篇 把 他 和 它 囂 ( 即 環 淵 )
並 列 , 斥 之 為 「 縱 情 性 , 安 恣 睢 , 禽 獸 行 」 , 只 是 說 明
他 在 消 極 一 方 面 恣 縱 , 甘 願 與 木 石 居 , 與 豕 鹿 遊 而 已 。
可 惜 「 公 子 牟 四 篇 」 失 傳 , 不 然 我 們 一 定 可 以 更 找 得 一
些 他 和 莊 周 的 關 係 出 來 的 。
莊 子 後 學 和 思 孟 學 派 接 近 的 傾 向 , 在 雜 篇 中 頗 為
顯 著 , 屢 屢 把「
誠 」 作 為 本 體 的 意 義 使 用 , 和 思 孟 學 派 的 見 解 完 全 相
同 。
「 修 胸 中 之 誠 , 以 應 天 地 之 情 而 勿 攖 。 」
「 反 己 而 不 窮 , 循 古 而 不 摩 , 大 人 之 誠 。 」
「 吾 與 之 乘 天 地 之 誠 , 而 不 以 物 與 之 相 攖 。 」
「 捐 仁 義 者 寡 , 利 仁 義 者 眾 , 夫 仁 義 之 行 ,
唯 且 無 誠 。 」(
以 上 徐 無 鬼 )
「 不 見 其 誠 己 而 發 , 每 發 而 不 當 。 」 ( 庚 桑 楚 )
「 內 誠 不 解 , 形 諜 成 光 。 」 ( 列 禦 寇 )
這 無 疑 是 中 庸 和 孟 子 七 篇 的 影 響 , 外 篇 天 運 更 有 洪 範 五 行 的 引 用 。
「 天 有 大 極 五 常 ( 大 原 誤 為 六 ) , 帝 王 順 之 則 治 , 逆 之 則 凶 。 九 洛 之 事 , 治 成 德 備 。 監 照 下 土 , 天 下 戴 之 , 此 謂 上 皇 。 」 「 九 洛 之 事 」 , 無 疑 就 是 洛 書 的 洪 範 九 疇 。 「 大 極 」 即 「 皇 極 」 , 「 五 常 」 即 「 五 行 」 。 但 謂 「 帝 王 順 之 則 治 , 逆 之 則 凶 」 , 和 鄒 衍 的 「 終 始 五 德 之 運 」 , 顯 然 已 經 有 所 接 觸 了 。 篇 名 天 運 , 一 開 首 便 言 「 天 其 運 乎 , 」 也 不 失 為 是 一 個 證 據 。 再 看 秋 水 篇 :
「 計 四 海 之 在 天 地 之 間 也 , 不 似 疊 空 之 在 大 澤 乎 ? 計 中 國 之 在 海 內 , 不 似 稊 米 之 在 太 倉 乎 ? 號 物 之 數 謂 之 萬 , 人 處 一 焉 ; 人 卒 九 洲 , 穀 食 之 所 生 , 舟 車 之 所 通 , 人 處 一 焉 。 」
這 也 分 明 是 鄒 子 大 九 州 的 說 法 , 人 所 處 的 九 州 , 乃 大 九 州 之 一 。 接 著 又 說 到 「 五 帝 之 所 運 , 三 王 之 所 爭 」 , 也 是 「 終 始 五 德 之 運 」 的 表 示 。 五 帝 是 指 黃 帝 、 顓 頊 、 帝 嚳 、 唐 堯 、 虞 舜 , 在 鄒 衍 是 同 以 土 德 王 , 故 謂 「 連 」 ; 三 王 夏 商 周 ; 夏 以 木 德 , 商 以 金 德 , 周 以 火 德 , 故 謂 「 爭 」 。 這 分 明 是 莊 子 之 徒 受 了 陰 陽 的 影 響 。 但 這 影 響 是 相 互 的 , 陰 陽 家 的 後 起 者 如 齊 國 的 方 士 們 , 他 們 之 迷 念 神 仙 真 人 , 也 分 明 承 受 了 莊 周 的 衣 缽 。 「 藐 姑 射 之 山 有 神 人 居 焉 , 肌 膚 若 冰 雪 , 綽 約 若 處 子 , 不 食 五 穀 , 吸 風 飲 露 , 乘 雲 氣 , 御 飛 龍 , 而 遊 乎 四 海 之 外 」 ( 逍 遙 遊 ) 。 這 是 莊 子 本 人 所 想 像 的 神 仙 。 「 夫 聖 人 鶉 居 而 鷇 食 , 鳥 行 而 無 彰 。 天 下 有 道 則 與 物 皆 昌 , 天 下 無 道 則 修 德 就 閒 。 千 歲 厭 世 , 去 而 上 仙 , 乘 彼 白 雲 至 於 帝 鄉 」 ( 天 地 ) 。 這 大 約 是 他 的 弟 子 們 所 相 信 的 神 仙 。 本 來 是 想 像 的 架 空 的 虛 擬 , 竟 公 然 成 為 了 實 有 , 而 相 信 人 在 地 上 像 鵪 鶉 小 鳥 那 樣 吃 息 , 就 認 真 可 以 飛 上 天 堂 了 。 再 一 轉 便 聯 想 到 仙 藥 , 只 消 吃 了 這 種 藥 便 能 有 效 , 於 是 乎 要 成 神 仙 似 乎 也 就 更 有 把 握 了 。 方 士 盧 生 騙 秦 始 皇 時 說 過 這 樣 的 話 :
「 真 人 者 , 入 水 不 濡 , 入 火 不 爇 , 陵 雲 氣 , 與 天 地 長 久 。 今 上 治 天 下 未 能 恬 淡 , 願 上 所 居 宮 毋 人 知 , 然 後 不 死 之 藥 殆 可 得 也 。 」 ( 史 記 秦 始 皇 本 紀 )
這 不 明 顯 地 是 莊 門 的 口 吻 嗎 ? 因 此 我 感 覺 著 秦 始 皇 時 的 盧 生 、 侯 生 、 韓 眾 、 徐 巿 等 , 說 不 定 也 就 是 莊 子 的 一 群 私 淑 弟 子 了 。 以 那 麼 超 然 的 莊 子 思 想 會 有 這 樣 卑 污 的 發 展 , 在 莊 門 說 來 是 不 大 光 榮 的 事 。 崇 拜 老 莊 學 派 的 超 然 者 流 或 許 會 以 這 種 看 法 為 有 意 歪 曲 , 辱 沒 了 祖 師 , 但 也 是 沒 有 辦 法 的 。 連 莊 子 本 人 後 來 不 是 都 被 稱 為 「 南 華 真 人 」 了 嗎 ? 大 凡 一 種 思 想 , 一 失 掉 了 它 的 積 極 性 而 被 歪 曲 使 用 它 的 時 候 , 都 是 要 起 這 樣 的 質 變 的 。 在 這 樣 的 時 候 , 原 有 的 思 想 愈 是 超 然 , 墮 落 的 情 形 便 顯 得 愈 見 徹 底 。 高 尚 其 志 的 一 些 假 哲 學 家 , 其 實 倒 不 如 盧 生 侯 生 之 流 率 性 成 為 騙 子 的 , 倒 反 而 本 色 些 了 。
( 一 ) 章 太 炎 曾 有 此 說 , 似 於 坊 間 所 傳 章 太 炎 先 生 白 話 文 一 書 中 見 之 。
( 二 ) 哀 公 如 係 景 公 之 誤 , 則 非 寓 言 。 莊 周 適 當 魯 景 平 二 公 時 代 。
( 三 ) 馬 鳴 原 奉 婆 羅 門 教
, 後 受 佛 徒 F 尊 者 的 影 響 , 翻 然 歸 佛 , 著 有 大 乘 起 信 論
等 書 , 使 大 乘 佛 教 為 之 興 隆 。 龍 樹 是 馬 鳴 的 再 傳 弟 子 ,
大 弘 佛 法 , 摧 伏 外 道 , 為 三 論 宗 、 真 言 宗 等 之 祖 。
騶 衍 曰 : 「 儒 者 所 謂 中 國 , 於 天 下 乃 八 十 一 分 居 其 一 分 耳 。 赤 縣 神 州 外 自 有 九 州 , 裨 海 環 之 , 大 瀛 海 環 其 外 。 」 惠 施 曰 : 「 我 知 天 下 之 中 央 , 燕 之 北 , 越 之 南 是 也 。 」 而 莊 子 稱 之 , 亦 言 儵 與 忽 鑿 混 沌 死 , 其 說 若 豫 睹 將 來 而 推 厥 終 極 , 亦 異 人 矣 哉 !
子 貢 為 挈 水 之 槔 , 而 漢 陰 丈 人 笑 之 。 今 之 機 械 機 事 , 倍 於 槔 者 相 萬 也 。 使 莊 子 見 之 , 奈 何 ? 蠻 觸 氏 爭 地 於 蝸 角 , 伏 尸 數 萬 , 逐 北 旬 日 。 今 之 蠻 觸 氏 不 知 其 幾 也 , 而 莊 子 奈 何 ?
是 故 以 黃 帝 為 君 而 有 蚩 尤 , 以 堯 為 君 而 有 叢 枝 、 宗 、 膾 、 胥 敖 。 黃 帝 、 堯 非 好 事 也 , 然 而 欲 虛 其 國 , 刑 其 人 , 其 不 能 以 虛 靜 治 , 決 矣 。 彼 莊 子 者 , 求 其 術 而 不 得 , 將 遂 獨 立 於 寥 闊 之 野 , 以 幸 全 其 身 而 樂 其 生 , 烏 足 及 天 下 !
且 其 書 嘗 暴 著 於 後 矣 。 晉 演 為 玄 學 , 無 解 於 胡 羯 之 氛 ; 唐 尊 為 真 經 , 無 救 於 安 史 之 禍 。 徒 以 藥 世 主 淫 侈 , 澹 末 俗 利 欲 , 庶 有 一 二 之 助 焉 。
而 其 文 又 絕 奇 , 郭 君 愛 翫 之 不 已 , 因 有 集 釋 之 作
, 附 之 以 文 , 益 之 以 博 。 使 莊 子 見 之 , 得 毋 曰 「 此 猶 吾
之 糟 粕 」 乎 ? 雖 然 , 無 跡 奚 以 測 履 , 無 糟 粕 奚 以 觀 於 古
美 矣 ! 郭 君 於 是 書 為 副 墨 之 子 , 將 群 天 下 為 洛 誦 之 孫 已
夫 ! 光 緒 二 十 年 歲 次 甲 午 冬 十 二 月 , 長 沙 愚 弟 王 先 謙
謹 撰 。
然 莊 生 雖 未 體 之 , 言 則 至 矣 。 通 天 地 之 統 , 序 萬 物 之 性 , 達 死 生 之 變 , 而 明 內 聖 外 王 之 道 , 上 知 造 物 無 物 , 下 知 有 物 之 自 造 也 。 其 言 宏 綽 , 其 旨 玄 妙 。 至 至 之 道 , 融 微 旨 雅 ; 泰 然 遣 放 , 放 而 不 敖 。 故 曰 不 知 義 之 所 適 , 猖 狂 妄 行 而 蹈 其 大 方 ; 含 哺 而 熙 乎 澹 泊 , 鼓 腹 而 游 乎 混 芒 ( 一 ) 。 至 ( 人 ) 〔 仁 〕 ( 二 ) 極 乎 無 親 , 孝 慈 終 於 兼 忘 , 禮 樂 復 乎 已 能 , 忠 信 發 乎 天 光 。 用 其 光 則 其 朴 自 成 , 是 以 神 器 獨 化 於 玄 冥 之 境 而 源 流 深 長 ( 三 ) 也 。
故 其 長 波 之 所 蕩 , 高 風 之 所 扇 , 暢 乎 物 宜 , 適 乎 民 願 。 弘 其 鄙 , 解 其 懸 , 灑 落 之 功 未 加 , 而 矜 夸 所 以 散 。 故 觀 其 書 , 超 然 自 以 為 已 當 , 經 崑 崙 , 涉 太 虛 , 而 游 惚 怳 之 庭 矣 。 雖 復 貪 婪 之 人 , 進 躁 之 士 , 暫 而 攬 其 餘 芳 , 味 其 溢 流 , 彷 彿 其 音 影 , 猶 足 曠 然 有 忘 形 自 得 之 懷 , 況 探 其 遠 情 而 玩 永 年 者 乎 ! 遂 綿 邈 清 遐 , 去 離 塵 埃 而 返 冥 極 者 也 。
【 校 】 ( 一 ) 芒 字 宋 趙 諫 議
本 作 茫 。 ( 二 ) 仁 字 依 古 逸 叢 書 覆 宋 本 改 。 ( 三 ) 源 流
深 長 趙 諫 議 本 作 源 深 流 長 。
然 莊 生 弘 才 命 世 , 辭 趣 華 深 , 正 言 若 反 , 故 莫 能 暢 其 弘 致 ; 後 人 增 足 , 漸 失 其 真 。 故 郭 子 玄 云 : 「 一 曲 之 才 , 妄 竄 奇 說 , 若 閼 弈 、 意 脩 之 首 , 危 言 、 游 鳧 、 子 胥 之 篇 , 凡 諸 巧 雜 , 十 分 有 三 。 」 漢 書 藝 文 志 「 莊 子 五 十 二 篇 」 , 即 司 馬 彪 、 孟 氏 所 注 是 也 。 言 多 詭 誕 , 或 似 山 海 經 , 或 類 占 夢 書 , 故 注 者 以 意 去 取 。 其 內 篇 眾 家 並 同 , 自 餘 或 有 外 而 無 雜 。 惟 子 玄 所 注 , 特 會 莊 生 之 旨 , 故 為 世 所 貴 。 徐 仙 民 、 李 弘 範 作 音 , 皆 依 郭 本 。 今 以 郭 為 主 。
崔 譔 注 十 卷 , 二 十 七 篇 。 ( 清 河 人 , 晉 議 郎 。 內 篇 七 , 外 篇 二 十 。 )
向 秀 注 二 十 卷 , 二 十 六 篇 。 ( 一 作 二 十 七 篇 , 一 作 二 十 八 篇 , 亦 無 雜 篇 。 為 音 三 卷 。 )
司 馬 彪 注 二 十 一 卷 , 五 十 二 篇 。 ( 字 紹 統 , 河 內 人 , 晉 祕 書 監 。 內 篇 七 , 外 篇 二 十 八 , 雜 篇 十 四 , 解 說 三 。 為 音 三 卷 。 )
郭 象 注 三 十 三 卷 , 三 十 三 篇 。 ( 字 子 玄 , 河 內 人 , 晉 太 傅 主 簿 。 內 篇 七 , 外 篇 十 五 , 雜 篇 十 一 。 為 音 三 卷 。 )
李 頤 集 解 三 十 卷 , 三 十 篇 。 ( 字 景 真 , 潁 川 襄 城 人 , 晉 丞 相 參 軍 , 自 號 玄 道 子 。 一 作 三 十 五 篇 , 為 音 一 卷 。 )
孟 氏 注 十 八 卷 , 五 十 二 篇 。 ( 不 詳 何 人 。 )
王 叔 之 義 疏 三 卷 。 ( 字 穆 囗 , 琅 邪 人 , 宋 處 士 。 亦 作 注 。 )
李 軌 音 一 卷 。
徐 邈 音 三 卷 。
其 人 姓 莊 , 名 周 , 字 子 休 , 生 宋 國 睢 陽 蒙 縣 , 師 長 桑 公 子 , 受 號 南 華 仙 人 。 當 戰 國 之 初 , 降 ( 襄 ) 〔 衰 〕 周 之 末 , 歎 蒼 生 之 業 薄 , 傷 道 德 之 陵 夷 , 乃 慷 慨 發 憤 , 爰 著 斯 論 。 其 言 大 而 博 , 其 旨 深 而 遠 , 非 下 士 之 所 聞 , 豈 淺 識 之 能 究 !
所 言 子 者 , 是 有 德 之 嘉 號 , 古 人 稱 師 曰 子 。 亦 言 子 是 書 名 , 非 但 三 篇 之 總 名 , 亦 是 百 家 之 通 題 。 所 言 內 篇 者 , 內 以 待 外 立 名 , 篇 以 編 簡 為 義 。 古 者 殺 青 為 簡 , 以 韋 為 編 ; 編 簡 成 篇 , 猶 今 連 紙 成 卷 也 。 故 元 愷 云 : 「 大 事 書 之 於 策 , 小 事 簡 牘 而 已 。 」 內 則 談 於 理 本 , 外 則 語 其 事 跡 。 事 雖 彰 著 , 非 理 不 通 ; 理 既 幽 微 , 非 事 莫 顯 ; 欲 先 明 妙 理 , 故 前 標 內 篇 。 內 篇 理 深 , 故 每 於 文 外 別 立 篇 目 , 郭 象 仍 於 題 下 即 注 解 之 , 逍 遙 、 齊 物 之 類 是 也 。 自 外 篇 以 去 , 則 取 篇 首 二 字 為 其 題 目 , 駢 拇 、 馬 蹄 之 類 是 也 。
所 言 逍 遙 遊 者 , 古 今 解 釋 不 同 。 今 汎 舉 紘 綱 , 略 為 三 釋 。 所 言 三 者 :
第 一 , 顧 桐 柏 云 : 「 逍 者 , 銷 也 ; 遙 者 , 遠 也 。 銷 盡 有 為 累 , 遠 見 無 為 理 。 以 斯 而 遊 , 故 曰 逍 遙 。 」
第 二 , 支 道 林 云 : 「 物 物 而 不 物 於 物 , 故 逍 然 不 我 待 ; 玄 感 不 疾 而 速 , 故 遙 然 靡 所 不 為 。 以 斯 而 遊 天 下 , 故 曰 逍 遙 遊 。 」
第 三 , 穆 夜 云 : 「 逍 遙 者 , 蓋 是 放 狂 自 得 之 名 也 。 至 德 內 充 , 無 時 不 適 ; 忘 懷 應 物 , 何 往 不 通 ! 以 斯 而 遊 天 下 , 故 曰 逍 遙 遊 。 」
內 篇 明 於 理 本 , 外 篇 語 其 事 跡 , 雜 篇 雜 明 於 理 事 。 內 篇 雖 明 理 本 , 不 無 事 跡 ; 外 篇 雖 明 事 跡 , 甚 有 妙 理 ; 但 立 教 分 篇 , 據 多 論 耳 。
所 以 逍 遙 建 初 者 , 言 達 道 之 士 , 智 德 明 敏 , 所 造 皆 適 , 遇 物 逍 遙 , 故 以 逍 遙 命 物 。 夫 無 待 聖 人 , 照 機 若 鏡 , 既 明 權 實 之 二 智 , 故 能 大 齊 於 萬 境 , 故 以 齊 物 次 之 。 既 指 馬 ( 蹄 ) ( 一 ) 天 地 , 混 同 庶 物 , 心 靈 凝 澹 , 可 以 攝 衛 養 生 , 故 以 養 生 主 次 之 。 既 善 惡 兩 忘 , 境 智 俱 妙 , 隨 變 任 化 , 可 以 處 涉 人 間 , 故 以 人 間 世 次 之 。 內 德 圓 滿 , 故 能 支 離 其 德 , 外 以 接 物 , 既 而 隨 物 昇 降 , 內 外 冥 契 , 故 以 德 充 符 次 之 。 止 水 流 鑑 , 接 物 無 心 , 忘 德 忘 形 , 契 外 會 內 之 極 , 可 以 匠 成 庶 品 , 故 以 大 宗 師 次 之 。 古 之 真 聖 , 知 天 知 人 , 與 造 化 同 功 , 即 寂 即 應 , 既 而 驅 馭 群 品 , 故 以 應 帝 王 次 之 。 駢 拇 以 下 , 皆 以 篇 首 二 字 為 題 , 既 無 別 義 , 今 不 復 次 篇 也 。
而 自 古 高 士 , 晉 漢 逸 人 , 皆 莫 不 翫 , 為 之 義 訓 ; 雖 注 述 無 可 間 然 , 並 有 美 辭 , 咸 能 索 隱 。 玄 英 不 揆 庸 昧 , 少 而 習 焉 , 研 精 覃 思 三 十 矣 。 依 子 玄 所 注 三 十 篇 , 輒 為 疏 解 , 總 三 十 卷 。 雖 復 詞 情 疏 拙 , 亦 頗 有 心 跡 指 歸 ; 不 敢 貽 厥 後 人 , 聊 自 記 其 遺 忘 耳 。
【 校 】 ( 一 ) 蹄 字 覆 宋 本 亦
誤 衍 , 依 齊 物 論 篇 「 天 地 一 指 也 , 萬 物 一 馬 也 」 義 刪 。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
,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
,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
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
,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
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
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掊風;背負青
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
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這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
;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
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
,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
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
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
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
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
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
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
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
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
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
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
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
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
,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
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
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熱。是其塵
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宋人資章甫而適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
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
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
:「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
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
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
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
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
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
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
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南郭子綦隱机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机者,非昔之隱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
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
。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
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
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刀刀乎?」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
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
構,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
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
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都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歎
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
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
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
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
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
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
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
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
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
,吾獨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
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
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
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
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
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
?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
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
,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
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
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曰:「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
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
!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
,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
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
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
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鄙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
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
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
謂乎?夫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
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
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
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
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
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
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
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
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
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
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
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
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
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
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
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
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
,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
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
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
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
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
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
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
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
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謂和
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
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
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
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
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
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
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
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
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
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
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
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
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
,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
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
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
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
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
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指窮於為薪,火傳也,
不知其盡也。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
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愿以所聞
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
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
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
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
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
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
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
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
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且昔者堯攻
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
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
,嘗以語我來!」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
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然則我內直而外曲
,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
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
,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
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
:「惡!惡可!太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
猶師心者也。」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
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
月矣。若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
,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
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
!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
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
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
物之化也,禹、舜之紐也,伏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
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嘗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
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
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
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
,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
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
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
;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
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
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
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
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大至則多奇巧;
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大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
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剋核大至,則
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
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
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
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
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
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
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汝不知夫螳螂乎?怒
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
,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
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
,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知,以蜄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
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
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夫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
,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屬,
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
,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
死之散人,又烏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
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
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
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
,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荊氏者,
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
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
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
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
,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閒;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之
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
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
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
,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
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
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
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
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
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
何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
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
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
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
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
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
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
,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
。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
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
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孔子曰:「弟
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
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
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
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
,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
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
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卹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仲尼曰
:「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
,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
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
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哀公曰:「何謂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
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
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
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
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
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上央下瓦)大癭說
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
忘其所不忘,此所謂誠忘。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
人不謀,惡用知?不斲,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
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
,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
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
,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
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
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
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
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謀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
登假於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
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古之真人,
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顙頯;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
宜而莫知其極。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
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
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
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
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
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
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
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
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
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
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
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
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
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係,而
一化之所待乎!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
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
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
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襲崑
崙;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
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
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
而比於列星。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
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吾守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
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
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
,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
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
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
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閒而無事,
跰(足鮮)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
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
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
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
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俄而子來有病
,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
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
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以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邪!』大冶
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
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覺。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與於無相
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遂相與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
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
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
,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
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外內
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
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疽(且換成丸)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
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塵垢
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子貢曰
:「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
;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
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
,天之小人也。」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慼,居喪不哀。無是三者
,以善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
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
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
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
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
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為來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
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其藩。」許由曰:「
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
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鑪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
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
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上敕下韭)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
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
,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
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
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
而後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
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
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
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
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
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
,而未始入於非人。」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
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
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
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天根游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
,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
」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彊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
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
,蝯狙之便執狸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
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
見之,皆奔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
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
,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
!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
,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
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列子入,
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以太沖莫勝,是
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
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鄉吾示
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
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戎,一以是終。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乎
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遇於渾沌之地,渾
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
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
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
,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者,亂
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
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駢於辯者,累瓦結繩竄句,游
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
天下之至正也。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長者不
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
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且夫駢於
拇者,決之則泣;枝於手者,齕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故意仁義其非
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
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
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
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
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
,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
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
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與穀,二人
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游。二人者,
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
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
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
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且夫屬其性乎仁
義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
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
明也。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
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
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
伯夷,是同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
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
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
,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圓
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
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
下者之過也。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
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係羈而游,鳥鵲之巢可
攀援而闚。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
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
,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辟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
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無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
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故馬之知而能至盜者,伯樂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
!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
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滕,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
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
為大盜積者也?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
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罔罟之所布,耒
耨之所刺,方二千餘里。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
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
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
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嘗試論之,世俗之所
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
者龍逄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
;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
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
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
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
,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并與
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
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
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并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
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故曰:「魚不
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
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
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
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
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楊
、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
,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
楊、墨、師曠、工倕、離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子
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
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
,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
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
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
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
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
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不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不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惴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機而悅夫
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亂天下矣!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
之遷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
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
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人大喜邪?毗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後有盜跖、曾、史之行。
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
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而且說明邪?是淫於色也;
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
技也;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
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
愴囊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
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人舞)之。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
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
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尸居而龍見,淵默而
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汝慎無攖人心。人心排
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
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
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
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讙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
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跖,上有曾
、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
;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釿鋸制焉,繩墨殺焉
,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巖之下,而萬乘之君憂
慄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
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故曰:絕聖棄知,而
天下大治。」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山,故往見之,曰:「我
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
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
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
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閒居三月
,復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
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
語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
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內,閉女外,多知為敗。我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
至彼至陽之原也;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
守女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黃
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余語女:彼其物無窮,而人
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
,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余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遊無
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
獨存乎!」
雲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遊。雲將見之,倘然止
,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遊!」
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
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
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游,過有宋之野,而適
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
。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遊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
」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願
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
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
毒哉!僊僊乎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汝
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
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
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闚其情,物故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
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
,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
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
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
,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
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大人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遊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
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麤而
不可不陳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
。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
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不明
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天德而
成於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
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故通於天地者
,德也;行於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
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
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無為為之
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有
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
子明於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
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
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
不考不鳴。萬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故
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採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
非王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視乎冥冥,
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
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大小、長短、修遠
。」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
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
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堯問於許
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齧缺之為
人也,聰明睿知,給數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
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火馳,方且為
緒使,方且為物絯,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恆。夫何足
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治,亂之率也,北
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
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
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
,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
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為聖人邪,今然君
子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
之有!夫聖人鶉居而彀食,鳥行而無彰;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
就閒。千歲厭世,去而上僊,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
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堯治天下,
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
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無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顧。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
,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
性。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
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
若縣宇。』若是則可謂聖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執留之狗成思,蝯狙之便自山林來。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
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
,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
於天。」
將閭葂見季徹曰:「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民孰敢不輯!』
」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螂之怒臂以當車軼,則必不勝
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其觀臺多物將往投跡者眾。」將閭葂覤覤然驚曰:「
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
,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
由然。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貢南游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卬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
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
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
,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
有間,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
以擬聖,於于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
而庶幾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子貢卑陬失色,
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
失色,終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
,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
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托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
!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
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
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反於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渾沌氏
之術者也。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無為復朴,體性
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諄芒將東之大壑,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為焉?」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遊焉!」苑風曰:「夫子無意於橫目之民乎?願聞聖治。」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
不失其宜,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行,言自為而天下化。手撓顧指
,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願聞德人。」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謂安;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
,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
謂德人之容。」「願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是謂照曠。致命盡情,
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於武王之師,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此患也。
」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赤張滿稽曰:「天下
均治之為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為!有虞氏之藥瘍也,禿而施(上髟下也),病而求醫。
孝子操藥以修慈父,其色燋然,聖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
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
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
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
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
君邪?謂己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
,合譬飾辭聚眾也,是終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
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而不自謂眾人也,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三人行而一人惑
,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
雖有祈響,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是故
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垂鐘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
天下惑,予雖有祈響,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
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尊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
間矣,其於失性一也。跖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
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顙;四曰
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
始離跂自以為得,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
以為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內支盈於柴柵,
外重纆繳,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為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
以為得矣!
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
海內服。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為也,昧然無不靜者矣!聖
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鬚眉,平
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
。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
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
明此以南鄉,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
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閒遊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
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靜而聖,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
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上敕下
韭)萬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壽,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
不為巧。」此之謂天樂。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故曰:『其
動也天,其靜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萬物服。』言
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餘
;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
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
則不主。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
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能雖窮海內,不自為也。天不產而
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帝王無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於天,莫富於地,莫大於
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於上,末在於下;要在於主,詳在於臣。三軍五兵之運,德在末也;賞罰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禮法度數,形名比詳,治之末也;鐘鼓之音,羽旄之容,
樂之末也;哭泣衰絰,隆殺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須精神之運,心術之動,然
後從之者也。末學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從,父先而子從,兄先而
弟從,長先而少從,男先而女從,夫先而婦從。夫尊卑先後,天地之行也,故聖人取
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後,四時之序也;萬物化作,萌區有
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後之序,而況人道乎!宗廟尚
親,朝廷尚尊,鄉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語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語
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哉!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
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
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賞罰已明而愚知處宜,貴
賤履位,仁賢不肖襲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
此修身,知謀不用,必歸其天,此之謂太平,治之至也。故書曰:「有形有名。」形
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
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天下
,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禮法數度,形名比詳,古人有之。此下
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
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
則美矣,而未大也。」堯曰:「然則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
,若晝夜之有經,雲行而雨施矣!」堯曰:「膠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
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
為哉?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
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於是繙十二經以說
。老聃中其說,曰:「大謾,願聞其要。」孔子曰:「要在仁義。」老聃曰:「請問
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而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為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
,此仁義之情也。」老聃曰:「意,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夫!無私焉,乃私也
。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
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遁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趼而
不敢息。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而棄妹,不仁也!生熟不盡於前,而積斂
無崖。」老子漠然不應。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剌於子,今吾心正郤矣,
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為脫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
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恆服,吾非以服
有服。」士成綺雁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
目衝然,而顙頯然,而口闞然,而狀義然。似繫馬而止也。動而持,發也機,察而審
,知巧而睹於泰,凡以為不信。邊竟有人焉,其名為竊。」
老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淵乎
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
足以為之累。天下奮柄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
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通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
有所定矣!」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
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哉,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
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
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
之哉!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
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
」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
!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
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
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天其運乎?地其運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
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
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巫咸祒囗曰:「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
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商大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
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大宰曰:「蕩
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
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
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
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
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
,國財并焉;至願,名譽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
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
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陰
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
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女故懼也。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
;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塗郤守神
,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
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
空虛,乃至委蛇。女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
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
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
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故有焱氏為之
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女欲聽之而無接焉
,而故惑也。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
;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師金曰:「惜乎!而夫
子其窮哉!」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
,尸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
篋衍,巾以文繡,遊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瞇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遊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
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瞇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
。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
物而不窮者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
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
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應時
而變者也。今取蝯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
蝯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
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
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
:「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
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
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
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
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公器也,不
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
於仁,託宿於義,以游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闚其所
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
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
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
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
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
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得將何規哉?」孔子曰
:「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
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
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
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
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
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女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
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服而民
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
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汝,
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
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
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
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
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
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
,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
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
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
彊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
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
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
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
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惔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
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
,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
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遁
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
惔,乃合天德。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
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
;無所於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
,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
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
不敢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
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
於天倫。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聖人貴精。」故素也者,
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繕性於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
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
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
,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
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
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澆淳散朴,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
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
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
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
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
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
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
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古之所謂得志者
,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
,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
,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
未嘗不荒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
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
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
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
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
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
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
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小,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
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
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
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
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
。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
,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
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
窮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北海若曰
:「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郛,大之殷也:故異便
。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
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
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
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
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
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
,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
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
;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
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
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
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
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
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
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
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北海若曰:「
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
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汎汎
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
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功。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
。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河伯曰:「然則何
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
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
,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足今)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
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
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
?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
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
,然而指我則勝我,(魚酋)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
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孔子游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
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
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
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
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
請辭而退。」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
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茫然
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公子牟隱機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吾跳梁乎井
榦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掖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
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
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
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
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
於是埳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
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
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
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
管闚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於邯鄲與?未
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公孫
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竟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
,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
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
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
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
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
奚樂奚惡?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
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
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
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烈士為天下見
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
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不爭,
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
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
樂也。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
無譽。」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請
嘗試言之: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生。芒乎芴乎,
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為也
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
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
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徙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
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
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
蹶蹶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
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
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
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
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
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
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
:「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
」髑髏深矉蹙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顏淵東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孔子曰:「善哉女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
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
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
不得則惑,人惑則死。且女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
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
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栖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為乎!咸池九
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
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
,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
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女知而未嘗死,未嘗
生也。若果養乎?予果歡乎?」種有機?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生
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
而為蟲,生於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
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
不(上筍下子),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
於機,皆入於機。」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
以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
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
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
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
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
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
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女!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
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
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
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
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復讎者,不折鏌干
;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
乎以其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
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
,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
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
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
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
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
。凡外重者內拙。」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田開
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威公曰
:「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
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
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
鞭其後者也。」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
。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
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柙,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齊
,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
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
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
所見。」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
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
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
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
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
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
,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
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
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嚮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
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孔
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
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
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
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
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
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
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
。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
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
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
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修,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
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
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
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嘆。弟子問曰
:「先生何為歎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
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
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
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
。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
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
以鐘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
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
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
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
,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
,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
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
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
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
學先王之道,修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免於患,吾是
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靜也
;夜行晝居,戒也;雖飢渴隱約,猶且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
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於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朴,少私而
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
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君曰:「彼其
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君車。」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
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見有於
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遊於大莫
之國。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
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
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鐘,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王子慶忌見
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奢曰:「一之間,無敢設也。奢聞之:『既雕既琢,
復歸於朴。』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
勿止;從其彊梁,隨其曲傅,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塗者乎!
」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名曰意怠
。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
;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
。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
與眾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削跡捐勢,不為功名
。是故無責於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辭其交游,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
而況人乎!
孔子問子桑雽曰:「吾再逐於魯,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徙友益散,何與?」子桑雽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
?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或曰:『為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與?赤
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
。』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
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
以合者,則無故以離。」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絕學捐書,弟子無
挹於前,其愛益加進。異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
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
;固不待物。』」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係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
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
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
心徵也夫!」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猋氏之風,有其具
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於人之心。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
。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
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飢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何謂無受人益難?」仲尼曰:「始用四達,爵祿並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
為盜,賢人不為竊,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
,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何謂無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
,性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
莊周游於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
集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
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
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
。莊周反入,三日不庭。藺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
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俗。』今吾游
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游於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吾所以不庭也。」
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
。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
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數稱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無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子方曰
:「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東郭順子。」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
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
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召
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
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土埂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
溫伯雪子適齊,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至於齊,反舍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溫
伯雪子曰:「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見客,入而嘆。
明日見客,又入而嘆。其僕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嘆,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
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嘆也。」仲尼見之而不言。
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
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
回瞠若乎後矣!」夫子曰:「回,何謂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
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
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
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
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
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女
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女求之以為有,是求
馬於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
忘者存。」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蟄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
聃曰:「吾游心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
而不能言。嘗為女議乎其將。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
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
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非
是也,且孰為之宗!」孔子曰:「請問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
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願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
;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
,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
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
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
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
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
,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微
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魯少儒。」
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
;履句屨者,知地形;緩佩玦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
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
不入於心,故足以動人。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
。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礡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文王觀於臧,見一丈夫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文王欲舉
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
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髯,乘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而政於臧
丈人,庶幾乎民有瘳乎!』」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卜之。
」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
,偏令無出。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群,長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於四竟。列士壞植散群,則尚同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斔斛不敢入於四竟,則諸
侯無二心也。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
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又
何以夢為乎?」仲尼曰:「默,汝無言!夫文王盡之也,而又何論剌焉!彼直以循斯
須也。」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
當是時,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
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
闚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
視子之鼻間栩栩然,子之用心獨奈何?」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
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
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
,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
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
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
」
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
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
未始存也。
知北游於玄水之上,登隱(上分下廾)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
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
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
。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
,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黃
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
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
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
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
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徙,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徙,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
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
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應
我,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
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
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今彼神明至精,與彼
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
秋豪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
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
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
缺睡寐。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舜問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
;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
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彊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閒,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齊戒,疏(上艸下瀹)
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
竅者卵生。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肢彊,思
慮恂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
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若
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終則復
始也。運量萬物而不匱。則君子之道,彼其外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
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將反於宗。自本觀之,生者,喑
醷物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
倫雖難,所以相齒。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
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
天弢,墮其天(上失下衣)。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
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
則不至。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
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汝唯
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嘗相與
游乎無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
閒乎!寥已吾志,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
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
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
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女可)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神農隱几,闔戶晝瞑。(女可)荷甘日中奓戶而入
,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几擁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詑,
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吊聞之,曰:「夫體道者
,天下之君子所繫焉。今於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
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子知道乎?」無窮曰:「吾不知。」又問乎無為,無
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
」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
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於是泰清中而歎曰:「弗
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無始曰:「有
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
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
。是以不過乎崑崙,不游乎太虛。」
光曜問乎無有曰:「夫子有乎?其無有乎?」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窅然
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
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
,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冉求失問
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
』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
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
」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末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
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
物也,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游。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
湯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上敕下韭)也,而況今之人乎!聖人
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山林與!皋
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
。悲夫,世人直謂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
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
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壤。畏壘之民相與
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余。庶幾其聖
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
。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
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
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步仞之丘陵
,巨獸無所隱其軀,而孽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
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
免於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
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
辯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
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
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牆。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
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
:「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南榮趎曰:
「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
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
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
!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
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
。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慚,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
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
。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
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
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
見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者不
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
而行者乎!」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
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
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
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
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
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能乎?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
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
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
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
。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人有修者,乃今有恆。有恆者,
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
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
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
,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臺。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見其
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
;為不善乎幽閒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券內者,行
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
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
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憯於志,鏌邪為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
形者而定矣!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
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
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物以生為喪也,以死
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
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
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有生,(黑咸)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
偃焉,為是舉移是。請嘗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
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
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
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
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胸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
,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
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
全人能之。雖蟲能蟲,雖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胞人籠伊尹
,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介者拸畫,
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不饋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
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
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
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
情病矣;君將黜耆欲,掔好惡,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
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質
若視日;上之質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
,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
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說而笑。徐無鬼出,女商曰:「先
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
,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
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女商曰
:「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
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
逃虛空者,藜藿柱乎鼪鼬之徑,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
謦欬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厭蔥韭,以賓寡人,久矣夫!
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無鬼曰:「無鬼生於貧賤
,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君之
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
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
夫神者,好和而惡姦。夫姦,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見
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
;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為仁義,
幾且偽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無徙驥於
錙壇之宮,無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
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
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
;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
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
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
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
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
」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
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
於物者也。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
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法律之士廣治,禮樂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
。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
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
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
」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
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
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
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乎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
,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
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鈃鐘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
而謫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人斲之。
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
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謂,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
屬國而可?」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為人潔廉
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
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
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
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
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
攫搔,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王顧謂其友顏不
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
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
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
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
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
。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
於此言已。」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
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願有喙三尺。」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
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
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
人並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立,此
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
況為德乎!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
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九方歅曰:「梱
也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
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
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子綦曰:「歅,汝
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為牧
而牂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游者,游於天地。吾
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
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
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於是刖而鬻
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夫堯
,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
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
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夫
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
自說也,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蝨是也,擇
疏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蹄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
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卷婁者,
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
之虛而十有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
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
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於
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
,其變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藥也其實,堇也,桔梗也,雞癰也
,豕零也,是為帝者也,何可勝言!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
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故曰
: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
問是也。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
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
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
大定持之。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
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
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解惑
,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聖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人則從而
命之也。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生而美者,人與之鑑,不告則
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
之亦無已,性也。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舊國舊都,望之
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以十仞之臺縣眾
閒者也。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
闔嘗舍之!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聖人未始有天,
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其合之也,若
之何?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之名嬴
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魏瑩與田侯牟約,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剌之。犀首公孫衍聞而恥之,曰
:「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係其
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忌也出走,然後抶其背,折其脊。」季子聞
而恥之,曰:「築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則又壞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
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華子聞而醜之,曰:「善言伐齊者,亂
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君曰:「
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之聞之,而見戴晉人。戴晉人曰:「有所
謂蝸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君曰:「噫!其
虛言與?」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君曰:「無窮。」曰:「知游心於無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達
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君曰:「無辯。」客出
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惠子曰:「夫吹筦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
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子路曰:「是稯稯何為者邪?」仲尼曰:「是聖人僕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
,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
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
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而
何以為存!」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
,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芸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深其耕而熟
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終年厭飧。」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
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減其情,亡其神,以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
,為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並潰漏發,不擇所出,漂疽疥癰,內
熱溲膏是也。」
柏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
,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
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
為殺人﹗』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
,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
;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
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
。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
於誰責而可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
之非五十九非也。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
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此則所謂然
與,然乎?
仲尼問於大史大弢、伯常騫、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
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騫曰
:「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鰍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
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
,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
公奪而里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少知問於大公調曰:「何謂丘里之言?」大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
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
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并而為公。是以自
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
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
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大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
,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
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裡,萬物之所生惡起?
」大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
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精微之可
志也。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少知曰:「季
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遍於其理?」大公調曰:「雞鳴
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斯而析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或使則實
,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
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死生非遠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吾觀
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
,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
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
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
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
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
陽錯行,則天地大駭,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
。螴蜳不得成,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月
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
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
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
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
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
於枯魚之肆﹗』」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腊之,自制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
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
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
遠矣!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
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
含珠為?』接其鬢,壓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
:「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
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
惠以歡為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
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
哉其載焉終矜爾!」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闚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
者余且得予。」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
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會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
:「且之網得白龜焉,箕圓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
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仲尼曰:「
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
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
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
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志,決絕
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
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狶韋氏之
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
意不彼。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
,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
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
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
稽乎誸,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倒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靜默可以補病,眥搣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
之所未嘗過而問焉。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
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
。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
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窾水,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
踣河。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
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
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
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
,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
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不洎,吾心悲。」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
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
生有為,死也虧。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
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歷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
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
若之何其有鬼邪?」
眾罔兩問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髮;向也坐而今也起,
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
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
而況乎以有待者乎!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強陽
者,又何以有問乎!」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
:「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
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閒,是以不敢。今閒矣,請問其故。」老
子曰:「而雎雎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
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
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為天子,猶
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
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讓天下於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
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
其處。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
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
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
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
害所養。」因杖筴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
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
,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
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
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
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
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
。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
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
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
,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
!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
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御寇,蓋有道之士也,
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
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
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
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
:「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
」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
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
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
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
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
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瓮牖二室,褐以為塞
;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
冠縰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
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曾子居衛,縕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
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
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
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饘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
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
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
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瞻子曰:「不能自
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
,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
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嘆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
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
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
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
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虞於穎陽,而共伯得乎共首。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
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
知也。」湯又因瞀光而謀,瞀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
,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
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
投椆水而死。湯又讓瞀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
胡不立乎?」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
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
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
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
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
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湯行以說眾,殺伐
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
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
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
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盜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
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
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徼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
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
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愿望履幕下。」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孔
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
,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
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
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
請南使吳越,北使章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
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
美好,人見而說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
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
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
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
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
,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
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
殺紂。自是之後,以強陵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
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
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
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
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
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
全德,而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
,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
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鱉
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
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
、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
,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
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
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
,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
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
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
出氣。
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
得微往見跖邪?」孔子仰天而嘆曰:「然!」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
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
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為行?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
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不可一日不為乎!」滿苟得曰:「無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
計之利,而信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抱其天乎!」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有怍色,有
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謂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
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滿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諸侯之門,
仁義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
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不亦拂乎!故《書》曰:『孰惡
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子張曰:「子不為行,即將疏戚無倫,貴賤無義
,長幼無序;五紀六位,將何以為別乎?」滿苟得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疏戚
有倫乎?湯放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義乎?王季為適,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
偽辭,墨子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且子正為名,我正為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吾日與子訟於無約,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精、易其
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則一也。』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
;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
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無赴而富,無徇
而成,將棄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
;鮑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
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
無足問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
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
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
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為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
,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懽之喜,不監於心;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是
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
究勢,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俠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
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
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
辭之!」知和曰:「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
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為帝而雍,非
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
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為福,有餘
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鐘鼓筦籥之聲,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阪,可謂苦矣;貪
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
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以反一日
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而爭此,不亦惑乎!
」
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
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
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賜周千金?」太子曰:「聞夫子明聖,謹
奉千金以幣從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
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
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莊子曰:「諾。周善為劍。」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
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說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
莊子曰:「請治劍服。」治劍服三日,乃見太子。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刃待之。莊
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聞大王
喜劍,故以劍見王。」王曰:「子之劍何能禁制?」曰:「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
不留行。」王大說,曰:「天下無敵矣﹗」莊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設戲請夫子。」王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劍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
:「今日試使士敦劍。」莊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
」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後試。」王曰:「願聞三劍。」曰:「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王曰:「天子之劍何如?」曰:「
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
,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
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
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諸侯之劍何如?」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傑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
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
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王曰:「庶人之劍
何如?」曰:「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
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
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
劍士皆服斃其處也。
孔子遊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
漁父者,下船而來,須眉交白,被髮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
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
:「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
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
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土之君與?」
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
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
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
將杖拏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客曰:「子將何求?
」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
,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
修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客曰:「同類相從,同
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
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
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
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
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
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
,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
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
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摠;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道言,謂之諂;不
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
,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
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挂功名,謂之叨
;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人同於己則可,不
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嘆,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
。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淒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
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
,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
,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修而身,
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修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
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
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
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
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
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
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
孔子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
。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
,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
乃剌船而去,延緣葦閒。
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拏音而後敢乘。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
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敖之容。今漁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應,
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嘆,曰:「甚矣,由
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
,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之漁父之於道,
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曰:「惡乎驚?」曰:「吾嘗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
,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
虀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
,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已,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
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
提屨,跣而走,暨於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
: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
異也﹗必且有感,搖而本才,又無謂也。與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汎若不繫
之舟,虛而敖遊者也!」
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緩為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墨。
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為墨者,予也,闔胡
嘗視其良?既為秋柏之實矣﹖」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
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
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
古之人,天而不人。」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
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兵,恃
之則亡。
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牘,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道物,太一形虛。若是者,
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水流
乎無形,發泄乎太清。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於宋,
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
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
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幹,國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
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
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與﹖予頤與﹖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
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
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
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離內
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懁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釬。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
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
酒而觀其側,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如而夫者,一命
而呂鉅,再命而於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孰協唐許﹗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
凶德有五,中德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訾其所不為者也。
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
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仰、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達。知慧外通,勇動多怨,仁
義多責。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稚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
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
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
使宋王而寤,子為齏粉夫。」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及其牽而
入於大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
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徵之。夫
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夫!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
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
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
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
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
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
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
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
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
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
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順。作為《非樂》,命之
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
,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
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
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
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
。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
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
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
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
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
之墨者若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
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尸,冀得為其後世,至
今不決。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
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
,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
,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說之。作為華山
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
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其為人
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
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
,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
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
,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說之。齊萬物以為首
,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
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
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
者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刓斷,與
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
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
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
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常反人,
不見觀,而不免於鯇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
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淡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
關尹、老聃聞其風而說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
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
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
,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
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
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
,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說之,以謬悠之說,荒
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
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
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
,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
,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
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
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
,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
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輾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
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
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
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
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
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
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
,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
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
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
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