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對你的姍姍來遲:片段記憶的寫作──邱蕙琳個展
中央大學中文系 羅美淳
開幕式那天,天氣微陰,展場所在的中正圖書館廊道流通著濕潤空氣。
頭低著,視線朝下,循著路線指引。
展示燈打亮眼瞼的時候,從磨石子地板跨越到黑色鋪面,抬頭一望,入目是三面牆上懸著的抽象畫。不及細看,由左而右豪邁地一掃而過,撞入眼底的便是一條光譜。
大紅、大黑、大藍、大黃、大綠,好似很重很雜,當顏料們組合為一幅完整的畫時,畫幅們集結為一個整體作品時,又是絢爛而和諧
看完展後的我,將整場展覽視為又一個作品時,會想稱呼那一條光譜:時間的河流(並非是一個命名式的稱呼,而是自然而直觀地附上一個小標題)。但現在對我而言,那些畫面全然陌生,只是互相撞擊而致界限時清時糊的飽滿色彩。
沒有茶的茶會開始,近距離聽藝術家說解,邱老師的起手式,是提供一個充滿與宇宙想像的詞彙:亂度。
她概括自己的作品,流動著心理性時間,而非機械性,模糊度高。抽象作品是她最能表達自己的形式。
對於時間精準度的調適,她說到在西班牙的經歷。早上九點到下午兩點、下午五點到晚上八點,早晚各一的工作時段之間,是三個小時的「全國睡午覺」時間。
工作、午覺、工作、晚餐,這是一天的行程。
若時間是條灌滿鮮奶油的瑞士捲,下手三刀,分成四塊,每塊都會形狀好看。
想像另一個國家,人們的時間表排的很滿,準確到每分鐘的行程,一條瑞士捲被切上數十刀,蛋糕會成為什麼模樣?綿軟的蛋糕體切成薄片後,形狀歪扭,奶油擠的到處都是。
這是截然不同的生活樣態。時間不再被切得碎碎的,每段時間又各自保留了彈性。
西班牙生活經驗,加入邱老師的畫,是誇張與外放。想來是非常有趣的,旅行提供了更大的容納度,對世界,對自己。
西班牙人對於遲到的容忍度很強(以台灣的眼光如此說道),他們或許很擅長在不對的時間做不對的事(讓朋友在酒吧門口等你你卻在路上輕鬆閒步地探索新鮮的樣品窗),卻顯格外的生機勃發、愜意從容。
在這樣的社會中,好像「大家」和「自己」間有微妙的平衡,個人可以很彰顯,卻又不對群體產生壓迫(或許是因為這個社會裡的大家有默契的共識)。
想及邱老師畫面中的宇宙感。
宇宙會持續膨脹,自己在此間好像也變大了。宇宙的平衡傾向最大亂度,亂度越大,宇宙越穩定。
自己會在混亂中越穩定。生命看似隨波逐流,跟著宇宙運行的方向走。
在混亂中找到自己舒服的樣子,又何嘗不是修行?
畫裡埋藏莊子的空間觀,老師說那是很高的俯視,我卻覺得那裡頭有更靈活多端的視野。在她想要時,可以興致高昂,舉翅高飛,在高高處進行宇宙俯視,深深凝望;又可以隨時縮起翅膀,很放鬆的從高空墜下,安然落於一個螞蟻洞旁,用很低的視角去看待每個時空的碎片。她的眼睛經過一番進化,在寫實和抽象間,有敏銳心靈的觀察,又保持一些睡意,將現實打散,進行幾何,進行變形。很累的時候,讓睡意籠罩自己,她知道「生命會給一些答案」,所以不要逼太緊,留一些空間,讓答案進駐降落。
所以老師的畫作中,白有其必須,甚至在她營造的「不聚焦」中,視線走動、推移,會發現一些「擦掉」的痕跡。「擦掉」在畫作裡創造了一種負空間。
「負」很奇妙,看似呈現「無」,但不是什麼都沒有,她擦去了顏料又保留了擦掉的痕跡,作畫的過程(也許就是「片刻的記憶」)是輕淺又有跡可循。無是太多。所以修剪、抹去,虛無一片也是真實,保持更大的涵容性。
可能比起鳥禽,老師更傾向將自己比擬為四肢的哺乳動物,去形象一種四肢觸地的垂直視野,我想像那是一個很虔誠的身體姿態,心臟與土地平行,並確實的相連,手足成為橋梁,人與地是一體;也同時想像,在什麼時候會出現這樣的姿態呢?
大型哺乳動物,想像大象,一頭母象,低頭看著走在自己身下陰影裡的孩子。
《失序16》(2007),老師說,生命得來不易。
胚胎的第一個器官是心臟,她由此確實體認到,她將作為母親迎接一個初生的小生命。
秩序之前是失序
生命之前是混沌
人體從心臟成形
那是器官跳動的血肉、蘋果的果核
真實緩緩織起──以一條細細的脊椎骨
黃棕綠紅的壓克力顏料
陽光、土地、青綠、紅暈
和難以捕捉的鬱藍輕灑
那是母親的眼淚嗎?
鉛筆勾繞生命的渦漩
煩惱和喜悅都在裡面
老師說,純色是困難的,尤其它要擔任整合的角色;創造這項活動,則是統合所有,所有經驗和經驗以外。
她的創造是純色的,果實作為植物的型態,比擬人的腦與子宮。
女體的圓形,原始的圓形,理想的圓形。越多圓形與圓形的不完滿,在她手腕柔軟的操作下,流轉度越高,生命的可塑性也越高。
萬象星羅。
所以有《Peony 牡丹》(2020)的張揚,散發熟透的糜爛氣息,是水蜜桃即將被汁水沁皺的表皮。
有《狂妄的細膩》(2020)中,好重的紅、藍、黃,大膽越界嘗試,在水裡進行初次融合,彆扭又強烈,要互相佔有,同時保有一絲清涼。交界成黑,沒有了各自的顏色,又什麼都有。
《風景5》(2006)灰與綠與大地,保持張力,暫時平靜。
《回返》(2019),樹葉有他捲曲的張力,灑脫地走進永恆回歸的大圓,四季重演。
《被動》(2019)在很深的動盪中飄盪無依,被水壓層層疊疊的擠壓而至變形時,卻奇異地於內在重組。形體變的很小,但心靈安頓了、意義開展了,它既小又大,有趣的小大之辯迴繞進模糊的半張臉譜裡。
《倒影》(2019)裡頭有好多眼睛,有些眼睛屬於「我不認識的自己」,有些眼睛屬於「不認識我的自己」,但它們與現在正在畫作面前觀看的我,都試圖旁觀,帶著審判意味。
《時間開啟》(2018)彷彿諭示:遙遙遠程,最重要的即將到站。
《騙局》(2018)像一把無弦的弓架好了。看似光明的泥沼,布滿紫紅的活動痕跡。
《恍》(2018)是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一件,畫面黑、黃、灰、綠,像一棵大樹,他沒有固定的形體,他在收放,他在與比其更大的存在對話,他用很細微的聲音,播送很低的、讓一切變動趨於穩定的頻率。但他的對話是一直進行的,是會依照對象的狀態而調整,否則,一切永久穩定將迎來死亡(他知道可能有這麼一天,但還不想這天太快到來)。
本展又名《Sheltered State》,各樣的生命型態在老師的筆下呈現,片刻記憶都是寶藏,經由寫作,梳理記憶,追索一種受庇護的狀態。
我想那會是一種理想狀態。
2020.03.30(一) |